第8章 接风

作品:《醉捞明月

    重檐歇山顶上铺满了金黄的琉璃瓦,屋脊上坐着几只石雕小兽,汉白玉铺成的丹陛通往万世殿门口。拾级而上,地铺黑色金砖,高台上放置着一张涂满了金漆的宝座。宝座之下是一张张的宴桌与椅子,略低品阶的官员悉数到场,越是尊贵,来得越晚。


    宝座左右各置一张楠木桌并楠木交椅,往下最前几桌是留给北燕使臣的上座。


    喻观澜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神色淡然地坐在了南阳侯旁边。


    公侯驸马伯,皆是超品勋爵,东文右武,南阳侯身为武官,自是坐在武官席上,位置颇为靠前。喻观澜也跟着坐在武官席,她不耐烦同那些个文臣打招呼,武官相较于文臣更放得开些。


    南阳侯有意让她进禁军,趁着离宴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领着她和禁军的几位长官寒暄。


    禁军总督姓沈名沆,保持中立态度,目前不曾加入任何一党,但喻观澜知道他其实是李仪的人。李仪这颗棋子藏得太深,喻观澜吃过沈沆的亏。


    “这是犬子观澜,”南阳侯笑呵呵地跟沈沆介绍,又偏头提醒,“观澜,这是你沈叔父,叫世叔。”


    喻观澜望着前世死敌,嘴唇一勾,眼睛一弯,瑞凤眼里盛满了如星辰般细碎的笑意:“世叔好。”


    沈沆看她的眼神略有异色,而后笑道:“喻兄的儿子真是一表人才。我家那个孽障若有观澜一半好,那我也知足了。”


    南阳侯连忙道:“谬赞谬赞,这孩子在家里顽劣得紧,也就出来装相最会。”


    喻观澜面无表情。


    沈沆妻子早逝,膝下只有一个独子。沈家少爷比她略大几岁,被沈沆的母亲给惯坏了,是京都有名的纨绔。文不成武不就,但你要问他红袖楼各个头牌姑娘的特点,他能夸上一箩筐。


    沈沆为人谨慎,又沉得住气,和成王来往更是小心,喻观澜当初废了好大一番力气才让徐太后“不小心”知道沈沆暗地里已经和李仪投诚,借着徐太后才让沈沆这个禁军总督换了人。


    禁军总督之下是同知,再次是佥事,前者正四后者正五,官阶都不算高。


    “方大人。”南阳侯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了,喻观澜寻声望去,是个穿着青袍的,补子上绣的是白鹇。


    方彦,禁军都指挥佥事,比南阳侯低一个官阶,但他却是武英殿大学士方文善之子,成王李仪的大舅子。方彦长得一脸忠厚相,朝南阳侯拱了拱手:“原是侯爷。这是喻小侯爷罢?芝兰玉树似的,怪道侯爷平日里藏着掖着,若我有这么个儿子,我也得当宝贝藏起来。”


    “公彦贤弟谬赞了,”南阳侯显然是很高兴,“令郎也不差,年纪轻轻,已经考取了秀才功名了。”


    喻观澜只胡乱应付着,没什么心情听他们应酬,心里暗骂南阳侯蠢货。李仪这会儿只是示好,还不曾给出什么实际好处,南阳侯就已经开始厚此薄彼。即便有这个意向,也不能只跟成王的人打招呼,南阳侯可是喻修齐的嫡长子。


    喻观澜沉吟片刻,扯了扯南阳侯的衣袖,朝不远处的徐祉扬了扬下巴:“父亲不去跟徐都督打个招呼么?”


    徐祉是徐太后的兄弟,任从二品神机营都督,三大营之一。三大营总督是正二品,不过很多时候都是空悬的,历来皇帝都很少设一人去管三大营,上辈子喻观澜自己做了三大营总督,统领神机营、翊乾营和神枢营。


    南阳侯一怔,旋即拧眉:“你不知那是太后娘娘的长兄么?”


    “知道。”喻观澜平静道,“父亲不能只跟成王的人说话寒暄,会害了祖父。祖父为官素来谨慎,父亲怎能被人抓住把柄。何况只是打一句招呼。”她压低了声音提点南阳侯,“殿下可有给父亲什么好处?不曾。既没有好处父亲何必替他卖命?一家子性命都系在父亲一人身上,父亲三思。”


    南阳侯沉思半刻,点头道:“是该这样。”说罢抬脚往徐祉那走去。


    喻观澜眉头微松。


    当初即便是她,要把南阳侯捞出来也费了一番功夫,把他干的那些混账事全都抹了,明面上不能留下证据。但喻家的人,也绝不能再踏入官场了,李元策会留喻家的人一命,威胁不到他,他没有必要赶尽杀绝,还能给自己留个仁厚的美名。


    离午时越来越近,朝臣已经尽数到场,殿外响起太监高呼之声:“成王殿下到——”


    喻观澜深吸一口气,随着众人的动作跪了下去。成王来不用行磕头大礼,却得行跪拜礼,双膝跪地拱手自上而下躬身一拜:“成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成王年轻俊美,才二十五岁。身着赤色袍,两肩及胸背各有一条织金盘龙,腰束玉带,脚蹬皮靴,头戴翼善冠,缓步从朝臣之间行过,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声如洪钟:“起来吧。不必多礼。”


    喻观澜却是倏然感觉脊背一凉,寒意从尾椎骨迅速窜到天灵盖。喻观澜猛然抬首看去,正巧和成王四目相对。那双暗沉沉的眼中竟含着杀意!


    喻观澜悚然一惊,忙又低了头坐在南阳侯身边,眉头却是怎么都不曾松开。


    李仪想杀她?


    贞顺二年,她和李仪完全没有任何过节,即便有也不到想置对方于死地的地步。


    怎么回事?


    还不等她想出个结果来,午时正刻至,殿外鸣鞭,殿内奏乐,紧接着便是比方才更高的喊声:“陛下和太后娘娘驾到——”


    众臣复又跪,稽首行礼,山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


    “赐座——”


    喻观澜扶着椅子默默起身,屁股刚坐在椅子上,就听太监道:“宣,北燕使臣觐见——”


    喻观澜平复了下心绪,朝殿外看去。


    万世殿走进来一行人,除去宫人外总共七个,为首者为一男一女。北燕服饰与大豫颇不相同,大豫人喜衣裳,喜宽松平直,北燕人则是常服衣裤,好简单利落。为首的男人三十来岁,身材健硕,皮肤黝黑,五官深邃,上身穿着深色短衣,下着长裤,还用布条裹腿,脚上是一双羊皮靴子。


    那女子穿着轻薄的纱裙,亦是皮肤黝黑,身材隐在纱裙里若隐若现,春光半露,惹人注目。北燕和大豫长相截然不同,少女眉眼勾勒出十足的异域风情,黝黑的皮肤反而更增添了几分貌美,显露出异样的妖冶来。


    “元蒙拜见大豫陛下,拜见太后娘娘,拜见成王殿下。”元蒙走上前去,单膝跪地,俯首行礼。


    这种礼仪在大豫称之为军礼,多是行军之人所行礼仪,因军人身披甲胄,不易行礼,是故简略而行,但北燕众人皆不服甲胄,只穿衣裤。


    李元策面无表情地当个完美摆设,弘宣太后微微眯眼,略有不虞:“尔等见了哀家与陛下,何不行稽首之大礼?”


    元蒙自顾自地起身,神色不见半分胆怯,反而隐有几分挑衅。他的官话并不标准,掺杂了北燕话的口音,不伦不类:“回太后娘娘的话,我们北燕的大礼皆是如此,觐见国王亦是行这个礼。稽首在北燕并不存在,除了天地和狼神,北燕不跪任何人。太后娘娘不要强人所难。”


    北燕人信奉狼神,狼神在北燕地位很高,北燕的大祭司可以与神灵沟通,地位仅次于国王,储君见了也得行礼。北燕人的确有几分像狼,却不完全像,喻观澜觉得他们应当把蛇奉为神,而不是狼。


    弘宣太后面色沉了些,却不计较,只点点头:“原来如此。赐座。”


    元蒙便带着人坐了。


    李元策这才说了第一句话,只有两个字——“开宴”。


    叮叮当当的乐声再次响起,宫人们鱼贯而入,端上一道一道精致秀气的菜品,还有酒壶酒杯。上完了菜,宫人鱼贯而出,留在殿中的只有献舞的教坊司舞女们。舞女们踩着乐点翩翩起舞,身上的环佩叮铃作响,姿态优美飘逸,各个肌肤雪白,身姿曼妙。


    王忠全替李元策倒酒夹菜,李元策喝的不是酒而是茶,只不过也装在酒杯里。他喝了第一口,吃了第一口,朝臣们才敢动筷子。


    李仪却还盯着喻观澜看。


    盯得喻观澜头皮发麻。


    做了四五年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文官也好武将也罢,没有什么人敢以这样杀意腾腾的眼神看喻观澜。若眼神可以杀人,她想必此时已经碎尸万段了。


    可这说不通。


    仅仅因为她在南阳侯说的那句话?


    但就算是让李仪听见了,李仪也不是因为一句话就生气的人。他是睚眦必报,但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让他记恨上的。


    怪哉。


    李仪很快便收了目光,没有再看喻观澜。


    喻观澜想不通。


    李仪为何想杀她?


    “哈哈哈哈,”元蒙朗声大笑,放下手中的金酒杯,看向三人,嘴角噙着笑,“大豫果然物华天宝。美酒好,美人也好。美人美酒在手,何其快哉?”


    徐太后投其所好:“若喜欢,哀家赐你美人十位,美酒十坛,如何?”


    元蒙拱手:“娘娘成人之美。在下佩服。只我北燕也有一美人,这是我侄女烈月公主,是我北燕的第一美人。烈月善武,由她来给三位贵人舞一曲可好?”


    弘宣太后欣然应允:“北燕之舞,大豫还不曾见过。便要委屈公主独舞了。”


    元烈月站起身轻轻摇头:“无妨。”她神情平静从容地走向大殿里,没有伴乐,却依旧动作流畅,紫色霞帔随着动作飘舞着,额间配饰乱动,舞动间依稀可见纤细腰肢。


    对于这个公主,喻观澜有几分印象。元烈月是北燕哪个不知名王子之女,因要来大豫和亲才册封了公主。只是两国谈判谈崩,李仪拒绝把妹妹嫁给北燕王储,元烈月回去之后好几年销声匿迹。后来她掌权时北燕内乱,乱得厉害,换了好几任大王,最后是元烈月杀出重围,成为北燕史上第一个即位的大王,后来领兵出征战败,不愿当俘虏,自刎了。


    这人喻观澜不曾有交情,只听谢无危说是个烈性的,在打仗上也有几分天赋。只是天要亡北燕,粮草供应不过还被北燕哪个抢王位的劫走了,这才迅速战败。


    一舞终了,弘宣太后含笑道:“天人之姿。”


    元蒙意有所指:“听说大豫崇宁公主,才是天人之姿。烈月风姿,不及公主半分。崇宁公主已名扬北燕,令我长兄倾慕不已,要以正妃之位迎娶崇宁公主。”


    话音刚落,殿中寂静无声。


    徐太后道:“两国邦交,并非儿戏。此事还需大豫细议。”


    元蒙却道:“大哥诚意十足,父王病入膏肓,这相当于是以北燕王后之位,迎娶大豫公主。大豫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北燕也愿意把烈月公主嫁给陛下。”


    喻观澜眉头一跳。


    李元策和元烈月差了整整十岁,嫁进皇宫就等同于守活寡。十年之后别说守活寡,这江山还是不是李元策坐都尚未可知,北燕这是摆明了要舍了元烈月,掺和到大豫内政里了。娶了崇宁,徐太后需要提防李仪和北燕结盟,李仪需要忌惮北燕手中人质。日后李仪上位,靠着人质能保北燕肆无惮忌;日后徐家上位,崇宁一个亡国公主,自然是可以说扔就扔。


    李元策看看元烈月,又看看元蒙,板着小脸不开口。


    李仪阴沉着一张脸:“陛下年幼,尚未到娶妻岁数。崇宁为本王胞妹,母妃不舍,想留崇宁二十岁后再挑选驸马。父皇在世之时也是应允的。”


    ——永隆帝尸体都化成白骨了,天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应允周贵太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