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万分之一

作品:《半壁江山

    葱指拈起扑面,于玉盒轻按,浅浅铅华敷于粉嫩的脸上。小巧指尖摩挲红粉,将其轻拍眼下,如花娇媚。笔勾红脂,细填薄唇,描之小唇。


    “近来怎的亲自梳妆?”


    白皙的宽手搭在她的肩上,俊脸凑在她耳边,铜镜中忽现一男一女的倒影。李宸昊见杨灵君朝他笑,遂也笑呵呵地在她身旁坐下。


    “今日怎的如此早便下朝?”


    李宸昊轻抬杨灵君的下巴,拾起镜边的黛笔替她描眉。一划一勾,他倒熟练得很,顺着她原有的眉形填补。


    “早朝可还好?”杨灵君见他衣襟不齐,遂伸手替他理好,柔弱轻盈,好似夏虫骚动。李宸昊点头,替她将左眉亦描上,伺机偷吻她的眼角。


    在得知袁广齐殉国的次日,安插于西市赌坊的探子取得账簿,将其转交予何福便集体连夜撤离长安。那日李宸昊与李瑛华谈判之时已暴露派人盯着赌坊的事实,李瑛华亦随即展开调查,唯一无所获。想来多亏探子自身的本是,否则几乎无人可于李瑛华手中全身而退。更难得是线人的衷心及胆识,若无他一直以来的相助,想必难以如此迅速摸清东宫的底细。


    “那圣上可还好?”杨灵君漫不经心地问着,手指不住拨弄李宸昊的衣袖。他放下黛笔,换上红膏,边给她画红梅花钿边道:“朝臣哗然,圣上面子挂不住,当众咒骂了太子一顿,将他留在宫中静候发落。”


    她突然将头往前伸,欲起势吻他,忆起刚上好的唇脂,遂愣在一旁。他笑了笑,将脸往她嘴边贴去,继而留下两片红印。


    袁广齐昨日方与李宁月合葬,今日李宸昊便揭发李瑛华借私办赌坊广交群臣,欲对皇位图谋不轨,于朝堂引起轩然大波。


    李宸昊联合李舒文重提张逸生一案,指张氏原为赌坊细作,负责为李瑛华搜集朝臣情报,其欲退隐遂遭李瑛华下令追杀,其所中的断肠草乃黎州一带盛行的毒药,非权高位重之人难以取得。而赌坊老板于收到李瑛华毒杀张逸生的命令后,自知命不久矣,遂提早送妻儿离京,惜其家人死于京郊,无一幸存。不仅如此,右相冯良称半夜收到告密函,揭发中书令郑子聪联合李瑛华买官鬻爵并嫁祸予李宸昊一事,而如张逸生等买官的公员约五十六人之多。大理寺少卿田蓁亦加入揭发李瑛华行事劣迹的行列,指经近一年走访调查发现,郑子聪与李瑛华的于江南的势力可谓只手遮天,江南多地刺史之位皆由太子党把持,而嘉静公主遇刺亦是郑氏父女于南巡前便已谋划好。


    事件之多,李轩气得头昏眼花,险些昏在龙椅上。晋旼王党乘胜追击,下跪直斥太子失德,枉为储君,应当废之。原先背靠东宫的大臣见东宫大势已去,纷纷附议,要求皇帝严惩太子。李轩最是忌惮失势,今日所揭发之事,无不直伤其心,无需百官请求,他此番亦无放过李瑛华之意。


    桩桩件件,逐一还至彼身,也当该其尝此蚀骨之痛。


    杨灵君盼望这日已久,心情自是畅快,遂,拉着李宸昊的衣领,将她唇上涂着的──他买的唇膏与之分享。香甜,软糯,红润,他欢喜地很。


    许是先后经历了安瑶与李宁月之死,除去得知袁广齐离世及下葬那两日,她很少为他哭。非凉薄无情,实则越发坚韧。她常在夜里唤袁广齐,亦捶胸抽泣,却从未落泪。因着过往的经历,他怕,遂命紫苏将她房里的利器收去,又嘱咐彩丹跟紧她。她却拿起针线缝补袁广齐的红鲤荷包,她说:“有你,我不寻死。”若无他,此番她必随袁广齐去了,可他成为她心中的牵挂,故她求活。


    安瑶既死,广齐亦失,世间再无楚阳,唯有杨灵君。


    冰天雪地,远方皑皑无际,雪地里留下两行大小不一的脚印。步步为营,步步生莲华。


    李宸昊见杨灵君今日神清气爽,便带她去惠王府串门。她兴高采烈地同他说了许多李益诚的事,还不断夸赞他聪慧有礼,直言长大了必有许多娘子追着他跑。他见她开朗,原不愿打断她,却灵光一闪道:“那你何时给本王生个小子?”听罢,她脸上一阵潮红,独自低着头往前跑去,将他扔在雪地里。“你不同我生,还想同谁生!”他朝她喊,她亦不回头。


    惠王府内,李益诚正与白兔与雪地里捉迷藏,见杨灵君闯进门,急忙上前抱住她的腿。杨灵君将他抱起,又掂量掂量,发觉他又长大了不少,比往日又沉了些。李益诚趴在她的肩上,瞧见一团白色于雪中乱窜,遂闹着要下地。杨灵君陪他于前院绕了好些圈方逮到狡兔,抓着它的耳朵递给他。


    李舒文与林婉莹站在一旁直摇头,不禁感慨李益诚喜欢五婶是有道理的,不仅长得漂亮,亦愿意屈尊陪他玩闹,果真难得。“好香!”李益诚擦擦手,盯着大门发愣,未几,李宸昊便捧着两袋热乎乎的胡饼进门。李益诚见五叔有美味吃食,急忙放开杨灵君,又扑到李宸昊的怀里。杨灵君望着李宸昊,又忆起他适才的话,遂气鼓鼓地唤来李益诚。


    “益诚,五婶陪你堆雪人可好?”


    “好!五叔也来!”


    李益诚拉着李宸昊走至杨灵君身边,将手中的饼塞回纸袋中,连忙蹲下身捏雪球。杨灵君捏了个小雪球,将其扔在雪地里,慢慢滚成大雪球。


    “王爷,宫里传来消息,陛下昏倒了。”


    何福忽然走进惠王府,正色道李瑛华在武德殿外磕头哭求李轩予他改过的机会,并言张逸生与李宁月皆死于断肠草,可见许多事皆郑子聪与郑丽清为之,他毫不知情。李轩不予回应,与左右相商讨应否废黜太子,李瑛华高呼愿与郑丽清和离,以示悔过之心。李轩未料李瑛华狠心至此,大发雷霆,答应以郑氏一族换取李瑛华的太子之位,并下令即日赐死郑氏父女,郑氏其余族人则流放岭南。左右相见皇帝力保太子,欲离去,两人刚走至门口便见李轩吐血倒地,急忙与张虎将他抬进殿内。


    “知道了,我稍后便与惠王进宫。”


    李宸昊与李舒文相视一眼,纷纷将目光投向杨灵君。她似听不见何福所言,与李益诚闹得欢,正与他打雪战。李舒文许是不知,但李宸昊清楚得很,他的王妃失望了。


    “你们便进宫吧,”林婉莹拉着李益诚,用手帕替他擦手道,“我与灵君留在府里待你们归来。”杨灵君捏了捏李益诚的鼻子,笑着摇头,坦言也要进宫。李宸昊同意,李舒文遂命人牵来三匹马,三人骑马赶往大熹宫。


    杨灵君冷静地很,脸上无笑亦无怨,仅是一张峻脸。策马奔腾,道上行人闪躲,不消三刻,三人便抵达大熹宫。


    长乐门距离武德殿不远,前往的路上杨灵君未曾松懈,反在脑中思考许多。诸多事情依旧无法让李轩治李瑛华死罪,想来他还是看重长子。唯李轩多疑,故李瑛华不死亦无妨,经此一闹,他的太子之位势必亦形同虚设。


    “圣上如何了?”


    李宸昊关切地询问守门内侍,见他叹气,便急忙带着杨灵君与李舒文进殿。万秋影见晋旼王到,急忙让位予他,扶着嫚娘站在一旁。她倒未有哭哭啼啼,仅眼角挂着泪水,虽比往日憔悴些,却风韵犹存,惹人心疼。


    “两位王爷勿忧,陛下乃急火攻心遂吐血,服下两副败火汤水,待心绪稍缓即可。”


    张白衡端来一碗药水,李宸昊急忙扶着李轩,让李舒文喂他将药喝下。万秋影见状,收了收泪水,让嫚娘将一木盒递给张白衡,嗔道皇帝近来喜食丹药,尤其是晋旼王府进献的“长生丸”。“无碍,臣先前瞧过了,不过清热解毒的药丸。”张白衡边说着,边将药盒递给身旁的徒弟林幻。闻了又闻,林幻亦道仅降火之物,并无掺杂其他药物。


    杨灵君望了眼万秋影,冷冷地出了殿,嘱咐何福她往他处散心,让李宸昊不必担忧。


    宫中冷清,仅是乌鸦悲鸣。此处的天空亦狭隘得很,四方为界,恍若牢狱。她一路往南,走至恭礼门时,忽地转身往东走去。守卫见她来访,亦不敢多加阻拦,放她前行。过了崇教门,她又往向北走去。侍女见她沉寂,看了一眼便低头离去,深怕她突然看向她们。


    “你便认命吧!奴才还需回去照顾陛下呢!”


    惊鸿殿内传来张虎无奈的声音,杨灵君沉着脸进殿,远远瞧见郑丽清打扮地清新脱俗。乍一看,她还以为回到少年之时,又见杨桀替杨文选妃。


    “等你许久了,终是来了。”


    郑丽清对着铜镜给自己簪上凤钗,又于左手腕套上玉钏。张虎捧着白绫、匕首与毒酒跟上杨灵君,静待她的吩咐。


    她笑着取来匕首,用冰凉的刀身贴着女人的脸,望着镜中的两张面孔微笑,微微施力,鲜血破壳而出。


    “这是替月儿还你的,应当不及她当日的万分之一。”


    柔荑一挥,带血的匕首坠入张虎手中的托盘,她搭着女人的肩,将酸臭的毒酒递至她嘴边。女人不喝,她便捏着她的嘴,用酒杯翘起她的唇齿,一滴不剩地灌进她的喉中。女人狂咳不止,眼中泛泪地瞪着镜中的她。红润的脸庞沾上唇脂,女人精致的妆容随着挣扎而花,虽狼狈,却美艳依旧。


    “我至今无法忘怀夹竹桃带来的苦楚,撕心裂肺,欲死还生。”


    酒杯哐当跌落盘中,玉指转而拈来白绫,女人欲起身,却被她狠狠按在椅上。皎洁若雪的绫罗一圈又一圈地绕在白皙的玉颈上,她的动作极其温柔,似在为女人添衣。她捏着紧白绫的两端,握拳卷之,蓦地,奋力一扯。


    “这是你欠晋旼王府的,该还了。”


    女人涨红脸,艰难地吐出“不得好死”数字,她笑了笑,凑近女人耳边道:


    “我不会,你便安心。”


    她咬牙拉扯,直至铜镜中的头颅不再移动,方满意地松手。她往后一退,死不瞑目的女人倒地。


    花信年华,女人于最爱的东宫惊鸿殿香消玉殒。


    干净俐落,毫不留情,心狠手辣。张虎站在一旁直战栗,仿佛白绫适才缠之其身。


    杨灵君扫了扫衣袖,悠悠走出惊鸿殿,似无事发生般坦荡。因着她的身份,张虎从前不屑与之交往,今日却着实大长见识,由衷佩服她的才识。大烨的公主果真与一般女子不同,看似柔弱,手腕却不输男子,可与杀伐果断的将军比拟。


    走至通训门,右拐北行,随即撞见李宸昊背对着门。


    “请晋旼王殿下安。”


    张虎望了眼杨灵君,朝李宸昊行礼,急忙讪讪离去。


    李宸昊朝杨灵君摊手,命她伸手。她胆怯地将双手递到他的跟前,见他抬手,以为要挨打,遂急忙闭眼。忽地,掌中一片柔软。他瞪了她一眼,边替她擦手,边念叨切勿脏了手。


    “宸昊,一命抵一命乃妄言矣。”


    晶莹的泪水自她眼眶滴落,于阳下越发闪亮。


    原以为过了好些日便不再难过,却还是不争气地于他面前落泪。倒合情合理,袁广齐若她兄长,护着她长大,陪着她成人,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挚友。几日又怎够她怀缅,不过强忍眼泪度日罢了。


    她抱着他,紧紧搂住此生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