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鸿山

作品:《半壁江山

    风未烈,云却漂浮不定。


    李宸昊骑着马心急如焚地往大熹宫奔去,就连汗水浸透衣襟亦无心擦拭,下了马便大步往立政殿赶。殿内大臣聊得热火朝天,遂李宸昊理了理衣饰,佯作一无所知地进殿。


    “王大人,听闻近来西境不宁,可是将有争战?”


    “据说陛下今早收到靖西都护府的密函,眼看是要开战了。”


    “火沙族人体格彪悍,只怕此番难胜矣。”


    兵部尚书王启安被大臣围得团团转,全然无法迈开脚步,李宸昊不禁替他感到为难。少数朝臣因好奇而向王启安打探西境之事,唯大多数臣子乃为李瑛华刺探消息,以助为其谋划最有利东宫的计划。


    随着张虎的“陛下驾临”,众人立马跪地对龙椅俯伏朝拜,继而屏住呼吸立在堂下。李轩脸色瞧着不好,显然西境不安乃事实,而今日又必将为派谁人出征而唇枪舌战一番。朝臣面面相望,脸色皆展露着仁慈博爱的笑容,唯李宸昊深知人心叵测,他们心中必定正为其主筹谋。


    李轩咳了好几声,当众披露今早得到靖西都护府密函一事。大尧方建国两年多,内政还未修明,而天下仍处于休养生息之势,若与火沙开战,只怕难以取胜。可若不与火沙争之,许将丢失大烨固有的西境之土,恐有损大尧威严。朝臣对大尧是否应战一事争持不下,耗费将近一个时辰仍无结果,最终于李轩坚定不移而下决意与火沙一战。


    “陛下,臣认为唐将军可出征。”


    李瑛华见此战势必要打,遂立即向李轩举荐唐澈。仅文官的支持远不够巩固他在朝廷的势力,若能立下军功则事半功倍。唯他身为太子,李轩断不会轻易放他出行,且鸿山地势险要,若无法涉足的经历,多半一去不复返。


    李宸昊心中亦在谋划着,片刻后,他道:“袁将军多次亲临鸿山,故臣认为袁将军乃此次远征的不二人选。”


    李瑛华闻言,心中大惊。他原想着绝不能让李宸昊领军出征,更不能让其活着班师回朝,却未料他竟放弃争取建立军功的机会。虽是如此,可袁广齐与晋旼王府渊源深厚,故他出征便是替李宸昊行这一遭,晋旼王依旧乃最终得益者。


    “唯袁将军……”


    “袁将军作战经验丰富,故臣亦认为其乃合适的人选。”


    李舒文明了李宸昊的心思,遂打断李瑛华,力挺袁广齐出征。冯良伺机回头望了眼站在列队后排的袁广齐,转而出列附议。右相既已开口,袁广齐的呼声渐渐盖过唐澈,急得李瑛华青筋暴现。而朝臣亦全然忘了为大尧思虑,逐渐分为太子党与晋旼王党,又分化为大尧建国功勋与大烨旧臣之争。


    便是如此争锋相对,朝会延至巳时仍未完结。李轩头疼得很,累得张虎多番端茶倒水,热得挥汗如雨。李瑛华望着上座的李轩,又回眸看了眼唐澈,灵机一动道唐澈可随袁广齐出征,二人相助相扶,大尧必可大获全胜。


    李轩权衡利弊,忽然拍案道:“晋袁广齐为辅国大将军,唐澈为云麾将军,特命两位将军明早领兵出征鸿山。”


    李瑛华戏谑一笑,俯首称好。


    一山岂能容二虎,终有人需于鸿山败下阵来。


    袁广齐将替大尧出征的消息随着朝会的完结而传至宫外,李宸昊特命何福回晋旼王府一趟,亲自将消息捎于杨灵君。自此,杨灵君便坐立难安,亦无胃口食用午膳。


    鸿山何其之危,不仅地形复杂,且环境恶劣,漫山荒芜,净是一片白茫茫。虽说袁广齐少时随大军行至鸿山,可那次险些全军迷失于雪山之中,幸于粮尽时获援军觅得。而火沙族乃西境使人闻风丧胆的强盗民族,据说体型高大无比,喜掠夺他族领地及粮食,并为之杀人无数,故又名“杀人族”。


    “灵君。”


    李宸昊捧着远游冠走进朱丹楼,杨灵君立马迎向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猜到她想说什么,却装傻充愣地望着她,静待她开口坦白。内心挣扎好一会儿,她扯着他的袖口低声道:“广齐的生辰快到了,只怕今年他需独自在鸿山过了,我能……去见他一面么?”


    李宸昊捏了捏杨灵君的鼻子,点头允诺她。杨灵君与袁广齐一同长大,明日他将远行涉险,即便她今日不开口,李宸昊亦自会允她往袁府一趟。如此大费周章地待她言说,左不过想让她知道在他面前不必隐忍,一切的喜怒哀乐他皆愿陪她担着。


    清澈明亮的柳叶眼中满是感恩,杨灵君拉着紫苏与彩丹便往朱丹楼外走,倏忽,转身跑向李宸昊,奋不顾身地闯进他的怀中。她由衷同他道了一声谢,换来他的摸头安慰:“便去吧,晚些我去袁府接你。”他如斯深明大义,慷慨大方,她倒有些舍不得挪步,忽见天色不早,只得慌忙退出朱丹楼。


    富丽堂皇的宫殿下站着黑袍须眉,他曲手于后腰,满心欢喜地目送妻子追寻其他男子。不为何,仅因信任与坦诚。


    杨灵君提着白裙跨进袁府,急匆匆地往袁广齐的卧房走去,却扑了个空。下人告知她将军于武场吃酒,她便绕至袁府禁处,在未得主人允许下径直踩进武场。


    “广齐!”


    杨灵君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朝擂台上正闭眼冥想的袁广齐呼喊。他朝她挥手,她随即大步走上台,于他身旁坐下。紫苏请袁府侍女煮来三碟小菜,又让彩丹随侍女取来一瓮酒。如斯良辰美景,若无美酒相伴,便是辜负了天地。


    她与他频频碰杯,共赏日落月起。天际那般姹紫嫣红让她忆起李宁月,那日她亦是如此陨落,继而常埋土下。已过四月,不知长生灯可曾带她寻到永生,但愿那牛眼大的夜明珠能予她光亮,使她无惧黑暗。


    杨灵君让彩丹奉上碧绿锦盒,将其推至袁广齐跟前,她笑道:“今年的生辰,她亦会陪你渡过。”


    锦盒长若书,绿锦上绣着两朵红粉牡丹,软绵的盒内铺满字条,娟丽的字迹写的尽是:愿痴子袁氏安康,袁广齐笑颜明媚,思袁不归……


    李宁月下葬后,彩丹因思念她而回公主院稍坐,无意于梳妆台上寻得此锦盒。她原以为乃首饰盒,摇晃之下却无声可闻,遂打开细看,惊见里头堆满李宁月的亲笔字条。有段时间李宁月常将宫女遣至殿外,独自躲在房里偷摸着写字,就连彩丹亦不允许进出殿内,神秘得很。原来练字仅是幌子,思念袁广齐方真心。


    袁广齐笑着摇头,将锦盒收至身畔,举杯又与杨灵君对饮。此行君不复孤寂,自有妙人相伴,天地生死亦无法将他们相隔。


    将秋,月明星稀,夜下三菜一酒,男女各一。


    “哥哥……”杨灵君握着酒杯蹒跚至袁广齐身旁,靠在他的肩上仰望明月道:“他不许我唤其他人哥哥,而此生我亦只如此唤过杨文与他两人,但我也欠你一句哥哥。”他无奈地闭眼豪饮,任她挽着他的手臂。“哥哥,待你归来,我陪你去看望嫂……月儿。”她说着,玉指挥向那轮洁白无瑕的圆月。


    门下立着人影,黑暗中他与那人相视,他便笑着自影中走出。


    李宸昊俯身欲抱起杨灵君,她却挽紧袁广齐的臂弯,无奈下,他轻声道:“灵君,该回家了。”她奋力眨眼,望了袁广齐一眼,又看向李宸昊,遂笑着揽上李宸昊的脖子。袁广齐转眼耸肩,昂首将瓮中仅剩的酒灌进喉中。


    “终究是你懂我,今日之事便谢了。”


    他对抱着他此生唯一牵挂的男人微笑点头。


    “此战惊险重重,望君珍重。”


    那男人亦回他微笑,随后抱着他守护了十多年的人出了门。


    树影斑驳,橙光盈盈,今夜月听的是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故事。


    李宸昊万万未料杨灵君今夜会与袁广齐喝得烂醉,故出门时未让何福驾车来袁府,现下只得背着她步行回府。紫苏与彩丹低头跟在他们身后,踩着他们的影子前进。四人三影,倒也有趣。


    “呼……”杨灵君一手搂着李宸昊的脖子,一手揉搓他的耳朵,又朝他耳朵吹气。李宸昊顿时脸红心跳,愣在原地好一会儿,羞得紫苏和彩丹不敢抬头。“宸昊……”她忽然往前移去,亲了他的脸颊,继而乐呵呵咬住他的耳廓。他忽地停下,身心燥热地很,遂恼羞成怒地警告她回府再收拾她。如若不是在大街,他才不会让她横行霸道,定将其就地解决。


    不过她今日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他背着她进了德安殿,将她放在榻上,随即覆上。


    “灵君,若只能于袁广齐与我择其一前往鸿山,你会选谁?”


    他自知她与袁广齐清白,可总觉得她待袁广齐要好些,总更愿向他撒娇赖皮,故他想知道她更愿何人冒险。细白软绵的手指勾住他的肩上的衣服,小嘴嘟囔道:“你。”他望着眼前的人鼓腮叹气,垂头丧气地朝她点头。见他失落,她笑着搂住他的颈,于他耳边糯道:“你去何处,我便随你去,即便以袍代裙,我亦随你至天涯海角。”


    酒香浓郁,醉酒之人试探地将唇凑至未醉之人的嘴边,轻轻一抿,带着他沉沦。


    如落朝云,软绵且滚烫;若对镜簪花,缓慢而温柔。


    夜半寂静,德安殿雨下而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