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煙雨江南
作品:《半壁江山》 “王妃可是不适?”
侍女见杨灵君纹丝不动地坐在床上发愣近半个时辰,心中慌得很,深怕自己不自觉犯了错。侍女伸手在杨灵君眼前晃了晃,她依旧一言不发地坐在榻上,连眼睛亦不多眨。“王妃……”侍女惊慌失措地起身,欲往外呼人来,蓦然,杨灵君将她拉住。
侍女抚了抚胸口,立马扶她至梳妆台前。她在扬州的这三日,已将白裙穿了个遍,如今只能在水蓝或梅红宽袖襦裙中择其一。柔荑轻拈,水蓝得筹。侍女见杨灵君一直望着镜子,心绪紧张,不小心扯断她一根发丝,吓得连忙跪地求饶。“我见年轻,侧脸与安瑶有几分相似。”她边说边将侍女扶起,嫣然笑道,“听闻你们唤紫苏『姑姑』,也唤她『姐姐』。”侍女点点头,更加小心地给她梳妆,并倾听她昨日的梦。
二月了,时间过得着实快,是人无法企及之速。
她昨日梦见安瑶了,遂又忆起有她在的日子。这一年里她似乎得到了许多,譬如李宸昊全心全意的呵护和袁广齐的全力支持,但她也有所丢失,例如安瑶以及死去的勇气。她质问过苍天为何如斯残忍,要让她独自承受国破家亡的局面,还将安瑶带走,可每当她准备赴死时,李宸昊便出现了。
侍女将门拉开,只见门外站了位蓝袍君子,他转过身来,是李宸昊。
他说来了扬州三日,净是忙着公务,还没陪她走走,故特来邀她泛湖。刚抵达扬州当日,便是在梁王府歇息,前日众人则陪李轩去市集逛了圈,昨日李轩则单独与李宸昊攀登赏日。她的确感到烦闷,便随他了。
“五弟与弟妹可是欲出门?”
李玉康迎面而来,李宸昊和杨灵君立马收回刚踏出院门的脚。他并非来妨碍他们出行,只是作为“地主”而善意提醒他们集市近来乱得很,况且昨日已行过了,故无需再踏足。李玉康正说着,马雪馨却忽然走进院内,笑问两位王爷商讨些什么。仅此一瞬,杨灵君将梁王眼中的惧怕尽收眼底。
“梁王殿下道扬州景色宜人,城中有热闹非凡的集市,郊外亦有绝美之湖。”杨灵君朝马雪馨屈膝,笑着挽上李宸昊。马雪馨带笑望了眼李玉康,又道扬州集市与长安不同,昨日人多势众,并未一一走过。杨灵君眼中闪过一撇转瞬即逝的盼望,连忙扯着李宸昊的衣袖撒娇,说是想试试扬州姑娘的脂粉。“王妃既想去,那本王便陪你去。”李宸昊向梁王夫妇拜别,牵着杨灵君走出院子,还不断捏着她的脸颊逗趣。
李宸昊与杨灵君走至市集,他指了指里头,她却摇头,遂他带她往城东走去。
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扬州的街道与长安相若,亦是以坊里划分,唯江都富饶,几乎每个坊前皆有人摆档买卖。除了胭脂水粉等俗物,亦不乏档口贩卖柳叶纸伞和诗文纸扇等文艺玩物。沿路所见的茶馆酒肆以羊肉饼最为叫座,清蒸鱼鲚及酒蟹等当地特色膳食亦深受民众喜爱。新春之时,扬州刺史曾进贡河蟹与蜜姜等江都风味予皇室,深受贵胄欢喜,李轩因此拨款三百两予当地政府发展经济。
一群娘子走过,遗下阵阵香甜,再回首,百媚生。南方的娘子与长安的娘子亦迥然不同,她们一人一扇,谈笑间常以扇遮面,扇柄下的穗子随之摇摆。娘子娇媚迷人,似是怕别人将她们的秘密听去,总于人耳畔柔声细语。
“灵君,灵君?”李宸昊见她望着行人发愣,迷惘地晃了晃掌中的小手,“可是看见什么想要的?”他挡住了她的视线,遂被她推开:“我喜欢看俊俏娘子,王爷呢?”李宸昊无奈地叹了口气,竟让她逗笑了,拉着她便往东郊走去。
渐离市集,人烟稀少,俊美娘子不再,擦肩而过的皆是身负篓框,一身腥膻的渔夫。李宸昊牵着杨灵君往下坡走去,衣轻抚草丛,泥土沾湿布履,随后一面无垠的湖水映入两人眼中。
风轻日朗,水波此起彼落,携着层层金光灿烂往岸边涌去。半掌宽的绿叶微颤,曲折细长的枝丫上白蕾朵朵,麻雀高歌。
李宸昊自丛中推出一叶轻舟,先行上了船,又以浆撑在丛上,继而扶着杨灵君上船。
“月儿说王爷怕水,怎的真的来泛舟了?”杨灵君转身采了颗小草,无趣地于绕在指上。李宸昊眨眨眼,暗恼妹妹胆敢将那些陈年旧事皆抖给王妃听,却又笑言仅是那段时日惧水,而后便不怕了,且三哥教过他游水。杨灵君四处顾盼,扭头望着岸上的树问道:“可是甘棠树?”李宸昊点点头,收起浆,任舟于湖上飘游。
一叶孤舟,一双佳人,趁风而去,顺浪而行。
“安瑶……隔日我命人寻过,无果。”
她怔怔地望着掌心死气沉沉的小草,良久,她笑道:“谢谢,不打紧。”每当忆起那日于牢中匆匆一瞥安瑶的的尸首,她便觉得心痛万分。她有许多的设想,若当时掀开白布,一切会否不同。或许她会随安瑶去了,也可能她握着剑便去寻李轩,但也许她会如现在这般窝囊,静候报仇雪恨之时。许久之后紫苏方告诉她李轩对安瑶的处刑,鞭尸三百,只怕已是皮开肉绽,无法辨认。即便人已死了,他亦不愿放过她,甚至将她弃于乱葬岗。
她自言待安瑶若姐妹,却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亦未能为她洗刷冤屈。枉为人。
“回长安后,我们……”他见她红了眼眶,心有不忍,握着她膝上的手道,“我们于王府后山给安瑶建一座衣冠冢可好?”她低头蹙眉,转而突然抬眸朝他笑,又同他道了声谢。
蓦地,湖面泛起涟漪,细雨若针,无声地潜入湖底。
李宸昊急忙脱下外衣披在杨灵君头上,划着桨往岸边靠去。杨灵君伸手将雨接住,
抬首仰望上空,方见四周烟雾弥漫。
烟,雨与江南,山水朦胧,她只看得清他。
“宸昊,”玉指紧握纤长的宽掌,她提着裙随他上了岸,随即搂住他的腰,“值得吗?”
他自是愣住,却怕她忽然跑了,便急忙将怀中的人抱紧,于她耳畔喃喃道:“我从来便觉得灵君是值得的。”
烟,雨与江南,春色茫茫,他紧缚她于怀中。
甘露既下,李宸昊牵着杨灵君原道返回,两人刚步行至集市前,便瞧见何福站在街口。三人原想返回梁王府用午膳,却见李宁月与袁广齐于闹市档口用膳,遂上前共食。
晋旼王夫妇刚坐下,李宁月便急着同他们说此地的蜜姜比朝贡的好食,又将袁广齐点的米糕推至他们面前,直言比御膳房所烹还要软糯香甜。“月儿,你如此贪食,往后把袁府吃垮了怎么办?”李宸昊笑着摇头,将碟中仅剩的红枣糕夹给李宁月。李宁月闻言,放下筷子抱胸,噘嘴嗔道不吃了。袁广齐溺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夹着红枣糕递到她嘴边,笑言将军府一无所有,唯是粮食多。
“啪!”
袁广齐突然瞪大双眼,将手中的碗往杨灵君身后的男子扔去。
“灵君小心!”
袁广齐言毕,忽见二十多名手握刀剑的黑衣男子自饭馆楼上蹿下。李宸昊意识到不对劲,急忙与袁广齐将杨灵君和李宁月护在身后。两人相视一眼,李宸昊扭头对何福喊道“照看好王妃与公主”,随即上前与刺客厮杀。
袁广齐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倒三人,将他们的刀剑往街道中央踢去,吓得途人大呼小叫。李宸昊握住一男子的臂膀,奋力拧下他的剑,踏着他的肩往前飞踹,刺客接二连三倒下。何福虽不懂武,亦拾起刺客跌落的剑护卫杨灵君与李宁月。一厮趁何福不备,挥剑向前冲去,情急之下,杨灵君将李宁月拉至身后──
李宸昊左手握住利剑,冷眼抬眸,举起手中的剑抹向男子的颈间……剑落,人亡。
袁广齐见李宁月与杨灵君险些受伤,愤而挥剑刺向跟前的刺客。
一番厮打后,血流成河,刺客死伤无数,仅五人奄奄一息。袁广齐问饭馆老板索来绳索,蹲下身将那五人五花大绑。杨灵君见李宸昊左手流血不止,牵着李宁月上前查看,心疼得忙用手帕替他包扎。
日头猛烈,忽有银光晃眼,李宁月转身张望,见对街酒肆瓦上似趴着一蒙面男子。那人自背后取出三只箭,将其放在弦上,随后眯眼拉弓……
李宁月惊呼,千钧一发之际,转身将兄嫂推跌。
“嗖──”
李宁月背中三箭倒地。
杨灵君曾独自看过许多场日落。赤红的火球灼伤天际,以诡魅的鲜红浸染上苍,滚滚朱云于空中翻腾,不断向残阳涌去。未几,浩瀚大海将热烈的阳啃噬,天涯霎时扬起几缕朱殷。后来她方知晓,原那是它的,她的鲜血。
“月儿!”
同一时间,同样的呼喊,两个男人跪在李宁月身旁。
“月儿……”
杨灵君匍匐至李宁月身旁,慌忙将她抱在怀中。袁广齐仰天怒吼,背着面如土色的李宁月奋不顾身往梁王府奔去。
“回去吧……”
杨灵君转而爬至李宸昊身边,颤着手将他抱在怀中,原想宽慰他,自己倒先落泪了。李宸昊将她从地上扶起,牵着她走出市集,蓦地,怒气冲冲地走回饭馆,与何福将那五名刺客拖回梁王府。
胆敢伤他妻妹者,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