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酥饼
作品:《半壁江山》 “安瑶,快入秋了,一年时光竟过得如斯快。”
杨灵君一身素衣倚在阁楼窗边,乌黑亮丽的长发将她的后背遮挡,恍若狼毫披帛。楼高望远,整个兴道坊皆在杨灵君眼中,天还未亮,仅有零星灯火。
近日她常睡得不好,每每破晓前便醒了,而一旦梦醒,便无法再入睡。偶尔安瑶醒了,便陪她登上阁楼赏日出,也有好几次是她独自在阁楼看的旭日东升,心里想的却是为何活着了。犹记当日她同袁广齐立誓复仇,此乃活着的唯一目的。可一载已过,她既未能杀了李轩,亦未伤李瑛华毫毛,反囿于后宫斗争。终究,是她负了父兄,负了天下,负了已身。怕死,眷恋,她必须要承认。不知自何时起,她竟成了苟且偷生之辈。
远山一道曙光,青蓝向外扩去,夜已退去。
“公主,该下去了。”
日现,她又该扮演端庄稳重的大尧晋旼王妃。刚下楼,紫苏便推门走进殿中,仔细小心地服侍她梳洗。王妃一头秀发柔顺黑亮,打理起总不费劲,故紫苏决定今日替王妃梳个新发型,例如凌虚髻。安瑶紧盯紫苏的手,在一旁腾空练习,又是转环,又是打辫子,愣是跟不上紫苏的手速。“王爷去上朝了么?”杨灵君望见首饰盒里的银钏,漫不经心地问。紫苏点点头,拿起两支金叶簪在杨灵君头上试着,又从柜中取出两朵布制粉菊,将它们插在髻旁。安瑶见杨灵君打扮得差不多,便拍手命人传膳。
捧着菜品的侍女不断在朱丹楼进进出出,将菜肴放在案上便退出殿外。杨灵君喝了一口热粥,又夹了一筷炒蛋塞进嘴中,侍女却匆匆走进殿内,她索性放下筷子。“秉王妃,彩丹言奉嘉静公主之命送来酥饼,现下正在殿外候着。”紫苏望了眼杨灵君,见她神色无异方允侍女将彩丹带入殿内。未几,彩丹捧着食盒走进朱丹楼,先是规规矩矩向杨灵君行了礼,又将酥饼端上案几。彩丹被杨灵君的冷眼望得心虚,唯唯诺诺道嘉静公主这些日将自己关在宫中深刻反省,确切意识到那日于宴会上言行不妥,故特意亲制酥饼向王妃赔罪。“搁下吧。”紫苏将酥饼放到杨灵君面前,又替彩丹将食盒收好,可她依旧跪坐在地,并无离去之意。
杨灵君拿起一块酥饼,咬了一口,彩丹即刻抬眸张望,随即低下头。彩丹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遂杨灵君望着她将整块饼咽进肚子里,她依旧未动身,杨灵君又吃了第二块,彩丹终言告退。她刚走,杨灵君便连忙喝了几口粥,险些将早膳所食之物皆吐了出来,那真真是她吃过最咸的酥饼了。紫苏虽替杨灵君感到想吐,但心中亦难免感怀,让人操心的嘉静公主可算是长大了。
入秋后便是李宸昊得生辰,近日杨灵君一直忙着准备这件事。紫苏同她说,从前还在朔方时,诸位皇子的生日皆从简,无非是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又或是共邀邻里同乐。而去年大尧刚建立,一切乱得慌,她亦只是煮了碗长寿面予他,这便算他在王府的头一个生辰。如此一来,杨灵君越发头疼,既无前例可鉴,亦不知李宸昊心意如何。安瑶趴在案前,忽然一拍脑袋说:“以前太……王妃可以同王爷泛舟!入夜再去市集赏华灯!”紫苏本欲拍手称好,却忆起八月二十六并非休浴,恐怕李宸昊大半天都是在宫里办事。紫苏和安瑶明显失望了,但杨灵君一想到整日要同李宸昊无所事事地闲逛,便莫名感到不适,该庆幸他生辰那日非休浴。“这样吧,”杨灵君执笔在纸上写下“家宴”二字,又道:“可以邀请惠王夫妇和嘉静同乐。”
紫苏与安瑶相视一眼,开心地直点头,乐得起劲,安瑶更拉着紫苏连连转圈。紫苏险些被安瑶甩出去,惊得她大呼小叫。难得的开怀大笑,杨灵君没有制止,只笑着摇头,将纸条夹入卷中。忽地,杨灵君昏倒在地。
“王妃!”
“公主!”
安瑶吓得跪在一旁,紫苏颤颤巍巍地将杨灵君抱在怀中,不断用手轻拍她的双颊,见她并无反应,遂命安瑶速往宫中请医师入府。安瑶似梦中惊醒,淌着泪跑出朱丹楼,还顺手拉着另一位侍女赶往大熹宫,命其将王妃忽然晕倒一事告知王爷。
午时,安瑶带着张白衡赶至晋旼王府。老子年迈,步伐缓慢,安瑶便替他背着药箱,飞也似地领着张白衡来到朱丹楼。彼时,杨灵君已彻底失去知觉,并四肢发紫,继而浑身冰凉。张白衡一手探着杨灵君的脉搏,一手掀起她的眼皮,见她眼神涣散,随即施针稳住她的呼吸。
“灵君!”
李宸昊一身朝服未解,急匆匆地闯进朱丹楼。张白衡立马起身向他行礼,直言杨灵君似是中毒,唯还未确认所中何毒,故无从可解。张白衡花音刚落,榻上的杨灵君随即抽搐,殷红的血不断从她口中溢出,淌满枕边,急得李宸昊直以衣袖拭血。“回……王爷,”安瑶泪水婆娑,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公主今日并未用无膳,而今早所食之物婢子……婢子皆已用银针探过,并无不妥!”紫苏闻言,脸色惨白地跑出朱丹楼,自膳厨端来本欲倒掉的酥饼。张白衡隔着手帕拿起一块酥饼,闻了闻饼,又施针验毒。顷刻,细幼如丝的银针染上一层黑。“哪来的酥饼?”李宸昊打翻紫苏手中的酥饼,对着跪满一地的侍女大吼,“是谁做的酥饼!”
“是……公主。”紫苏双目紧闭,额头贴着地说道。的确,那饼是彩丹送来的,她还言是李宁月亲手所制,并且彩丹在望见杨灵君食用过后才离去。安瑶恍然大悟,爬至李宸昊脚边,扯着他的衣袍哭道:“定是嘉静公主因王妃于赏莲宴上训斥她而怀恨在心!还请王爷为王妃做主!”李宸昊点点头,缓缓阖上双眼,眉尾轻挑道:“何福,去宫里将李宁月给本王押至朱丹楼来。”
朱丹楼外的梧桐树蝉鸣阵阵,惹得李宸昊心烦气躁,紫苏带着婢女将其赶走。未几,那蝉竟搭在了朱丹楼牌匾上,如雷般响亮刺耳的鸣叫声恍若催魂曲,殿中众人不禁捏了把汗。
安瑶听从张白衡的安排,熬了碗调理气息的汤药送来朱丹楼,目睹李宸昊亲自将药给杨灵君喂下。与此同时,张白衡对于酥饼上的毒药已有眉目,遂着手为杨灵君治疗。紫苏按张白衡的吩咐,端来一盆凉水放置榻前,继而将杨灵君靠在身上。张白衡隔着手帕托起杨灵君的手,用银针在她的十指上刺了一针,黏稠污血随即从针孔冒出,如是,张白衡又在她的脚趾上刺了孔。杨灵君已无知觉,自是不知张白衡替她施了几针,可每一针皆刺进了李宸昊的心里。他在恼自己,是他没有管教好妹妹,亦没有处理好姑嫂之间的矛盾。他忽然忆起安瑶适才提及赏莲宴,遂招手唤她来,犹豫一番,他又唤来紫苏。
扑通一声,安瑶和紫苏跪在李宸昊面前。安瑶眼带泪水地述说着李宁月从前如何欺辱杨灵君,从选秀女及至皇后的茶会,皆巨细无遗地道来。紫苏不敢多言,选秀女一事她自是不知,可皇后茶会乃事实,她亦在场,故安瑶并无捏造是非。“赏莲宴呢?”李宸昊撑着手坐在榻边,望着地上飘扬的尘土发愣。安瑶望了眼紫苏,不敢再言。紫苏看了眼戾气沉重的李宸昊,只能低眉顺眼地将李宁月与郑丽清的争执、违抗杨灵君命令等事和盘托出,言道李宁月口出恶言之处,亦沉默不言。“还有什么?”李宸昊转身握住杨灵君的掌心,见她体温逐渐恢复,舒心地替她盖好被子。“还有……”紫苏眉头紧锁,双目一闭,口若悬河道,“公主还言欺辱太子妃乃仿效王妃,亦言此生不会唤王妃为『家嫂』,更言……更言王妃与袁将军暧昧不清……”语毕,何福正好将李宁月带来,并将装着毒药的药瓶递给张白衡。
“暧昧不清”四字恍如利剑,字字诛心。最难堪之事莫过己身深知,可正想逃避之时,却被人于大庭广众之下揭发。无处可逃,无所遁形。原是皇家秘闻便罢了,现下可算人尽皆知。
李宸昊拽着李宁月往杨灵君榻前走去,让她仔细瞧清自己做的好事。杨灵君面如死灰,眼窝塌陷,不复往日的红润白净,吓得李宁月跪倒在地。
蓦地,杨灵君一番抽搐,鲜血又溢出口腔,几滴血沫洒在李宁月颈间。李宸昊将李宁月从地上拽起,连忙唤来张白衡。“殿下不必惊慌,这些都是污血,排出体外乃好事。”张白衡捧着何福的药瓶,躬身对李宸昊道,“另外,此药瓶中装着泻药,大黄。唯药瓶内外及瓶盖皆残留着夹竹桃粉,即西南一带特有的毒药。”李宁月脸色煞白,挽着李宸昊大哭,直言此药乃从郑丽清处所得,她原想作弄杨灵君,从未想过要夺人性命。
当家数载,李宸昊从未想过府上竟会闹出此等意外,不禁放声狂笑。末了,他对何福道:“嘉静公主闭宫思过,未得帝后或本王传召,不得离宫。另,将贱婢彩丹调至王府,着袁将军部下驻守公主宫门。”何福点头答应,将痛哭流涕的李宁月拉出朱丹楼,远远地,仍有几声“我不要袁广齐”传入殿中。
张白衡写下解毒药方,命人速去最近的药房采药,并须即刻让杨灵君服下。至于王府私事,他不欲插手,今日的所见所闻,眠后即忘。紫苏替他拿着药箱,欲送他出门,他却回头对坐在榻上的李宸昊言:“既无外人,老夫便多言几句。王妃身子本就虚弱,常年忧思,又经此磨难……日后若不仔细调养,恐难以有孕,又或即使诞下孩儿,亦必是难以照料者。”紫苏不禁捏紧手中的绳索,既是在替王爷王妃难过,亦在为李宁月担忧,想来这王府该变天了。张白衡乃前朝老人,祖上三代皆为医官,他目睹了不可一世,众星捧月的楚阳公主在失去父兄的支持后过得举步维艰。“此外,药瓶中的药物虽非毒药,唯该分量亦是可致内脏衰弱,继而体虚而亡。”罢了,多言这一句权当是报答杨文当年的举荐之恩了。
又是雨。
果然不出张白衡所言,杨灵君服食第一副药后高烧不退,遂李宸昊又命人熬来另一碗药,亲自喂她喝下。这一个午后好似比往日长,亦比以往更使人困倦。李宸昊趴在杨灵君身旁,一耳听着自己的心跳,一耳感受着殿外的瓢泼大雨。纤长的睫毛纹丝不动,高挺的鼻子好似殿前那座山,而那微微向下的嘴角似在述说着疲倦不堪。侧看,她也依旧明艳动人。从前她很爱笑,开心,兴奋,幸福,皆是各有千秋。可如今她不笑了,最多轻轻勾起嘴角,那便是莫大的安慰了。是自他父亲起兵造反始,一切便已注定会如此。
第二次了,他险些又失去她。大军逼近大熹宫那日,父亲本是命他去的,可他拒绝了,因为他不懂该如何面对她。后来三哥同他说李瑛华血洗东宫一事,他又怕了,披上铠甲便往宫中奔去。果然,她还如以往刚烈,他望着她爬上承天门,随即一跃而下。终究,他们还是兵戎相见了。那年随父回到朔方,三哥见他闷闷不乐,拿他打趣,同父兄说他想留在长安当驸马,羞得他对三哥穷追猛打。及后三哥正色问他,是否真的属意于她,他言:她若愿意嫁我,我必护她周全!
“紫苏!”
“去宫里走一趟,给本王查清楚,东宫的药是怎么去到公主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