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小娘子

作品:《半壁江山

    水蓝的护城河凝固成冰,花白的纹路顺着大熹宫墙角往外延伸,裂开。雪又纷扬落下,棕墙白枝,天刚亮长安城便盖上了一层软绵冰冷的冬被。


    一袭蓝裙外披兰草斗篷,女子抬头,高椎髻两旁的流苏金簪便往她脑后滑去。她双手覆在额上,白雪依旧沾上她的睫毛,于是咯咯笑了。


    头戴玉冠,身着银白祥云圆领袍的男子站在相思阁门前望着站在院子赏雪的女子。她似乎也看见他了,正提着裙子跑向他。


    “哥哥!”


    她从后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扯,男子转身。


    “父皇……”


    摇身一变,那男子变成花白胡子,满脸污血的男人。他向她逼去,她摇头往后退,男人右手一挥,相思阁房门随即关上。


    “为何你还活着?”男人张开血盆大口吼叫道。“妹妹你听,是修儿的哭声。”适才那白衣男子从男人身后握剑走出,也缓缓向她走去。那男子刚说完,她耳边便响起婴孩洪亮的哭声,她含泪掩住双耳不断往后退。突然,有人将她往前推去,转身望去,只见穿戴着白裙凤冠的女子正站在她身后,她说:“听,修儿好难过。”


    她发狂往后跑去,那女子却将狠狠地将她推向白衣男子,微弱的日光下利剑亮着耀眼的光辉,血如泉似喷涌而出。


    那男子刺中的不是她,而是自她身后跑出的李宸昊。


    “不要……不会的……”


    奋力睁眼,杨灵君满头是汗从床上坐起。暖阳耀眼,此处与相思阁一般,直至望见紫苏急急忙忙冲进房,她方确定自己适才只是做了个噩梦。


    “王妃可是觉得哪里不适?婢子这就替你入宫寻医官……”


    “紫苏,我只是做噩梦了……”


    杨灵君无力牵住紫苏的手腕,吃力地从床上爬起。安瑶捧着温水走进朱丹楼,见杨灵君脸色苍白,急忙取来披风给她披上。


    “紫苏你先下去吧,有安瑶陪着我就可以了。”杨灵君松开紫苏的手,拖着身子往梳妆台走去。紫苏望了眼安瑶,随即点头退下。安瑶上前替杨灵君梳洗,见她不语,便也不追问,她若想说自然会开口。


    过了良久,杨灵君望着铜镜里梳着高椎髻的自己说了句:“安瑶,我昨日梦见父皇、哥哥和嫂嫂,还有修儿。他们问我为什么还活着,继而挥剑杀了晋王。”安瑶立马跪在地上皱眉摇头道:“公主,怎么会呢!皇上和殿下怎会舍得伤害你!”她头上的惊鸿髻摇晃,极似杨文以往拿来逗弄杨德修的拨浪鼓。杨灵君让她起来,继而对着铜镜给自己的发髻插了支红玉金簪,转而问道,“王爷呢?”安瑶自地上起来,还未开口回话,便被门外的紫苏打断了。


    紫苏拍了拍杨灵君房门,说陛下贴身太监张公公带着圣上口谕正在王府正殿等候。主仆两人相视一眼,安瑶慌忙给杨灵君换上一身淡紫色大袖襦裙。


    拉开房门,寒气逼人,院外白雪皑皑一片,红桥下的碧泉已然冻结。


    “张公公特意出宫所为何事?”


    “晋王妃万福。”


    张虎如常给杨灵君折腰行礼,只是今日这礼行得大些,脸上的笑容也较往日多。


    “王妃大喜!”张虎摇头晃脑道。杨灵君不以为然,斯斯然地坐于殿中央,白狐毛温顺地贴在紫色大袖衫沿。张虎微微一笑,拱手作揖道北羲新王欲于下月进京朝贡,而李轩属意让晋王全权负责接待北羲王的事宜,故特命他前来通告一声。


    杨灵君顿了顿,又让紫苏上茶赐座给张虎。


    北羲侵扰中原地带近百年,直至大烨建国初年方以北伐及和亲的刚柔并济政策才稳定北方局面,而中原内乱这半年,北方亦是战乱频生。由赤狼氏统领的北羲一分为二,朝臣玄叶氏带着部分臣民于东北方建立北晨国,与北羲分庭抗礼。双方多次交战,北羲不敌北晨,因而半个月前北羲王赤狼武带着部族依附大尧。


    北羲与大尧国土相接,若大尧助赤狼武统一北方,至少能为中原边境换来数十年的安稳,想来是次宴会必定暗流涌动。


    “感谢王妃的招待,奴才便先回宫覆命了。”张虎放下茶杯,捏着拂尘又向杨灵君行礼。杨灵君笑着起身,招来知礼聪慧的紫苏给张虎送行。


    翠绿琉璃杯里淡黄茶水震荡,那是李轩喜冬宴上刚赐给晋王的“闻林茶”。传闻此云雾缭绕的高山上,不论栽培或采摘皆十分困难……而张虎只抿了两口。


    “扔了。”


    “王妃所指何物?”


    “连水带杯全给我扔了。”


    杨灵君快步往殿外走去,寒风迎面而来,紫色白绒衣袖隆起。安瑶望了眼门外的白雪紫衣,对留有余温的茶水叹气耸肩,那可是晋王前日方王府新添的七色琉璃杯之一。


    吃过午膳后,杨灵君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的绿案几前,自要求扔掉茶杯后她再无说过话。紫苏与安瑶站在一旁两两相望,王妃今日的心情似乎坏极了,谁也不敢出声。


    “王妃……可是在担心什么?”终是最年长的紫苏先开口,无人答应,于是她又问,“王妃是在担心北羲朝贺宴?”安瑶不明,她只觉得北羲归顺大尧不论对晋王府还是边境百姓来说,都是一件极好的事。杨灵君叹了口气,皱眉道北羲归顺大尧确于情理之中,唯着实未料想过李轩会将宴会交由晋王府操办。


    “这是好事呀!证明陛下看重王爷!”


    “那太子呢?”


    鸦雀无声。


    北羲王进京面圣的宴会既不交给皇后操办,亦不由东宫主持,反倒让区区晋王府打理,此事蹊跷得很。李轩此举无疑是在抬高李宸昊在臣民心中的地位,亦乘此打压李瑛华于官场的影响力。


    皇帝乃以晋王制衡太子的势力,欲引发两子相斗之心昭然若揭。


    “宴会若能顺利举行,晋王府则可平步青云,如若不能……”


    “若不能会怎样……”


    “难以翻身。”


    晋王府与东宫结怨已久,此番只怕李瑛华与郑丽清定会从中破坏宴会。


    想了也是白想,杨灵君叹了口气道:“紫苏,陪我去一趟如玉阁吧。”紫苏点头答应,替王妃披上斗篷,撑着伞往朱丹楼外走。


    白虎皮靴与灰兔皮靴以几乎并排之势往晋王府西院走去,穿过假山湖泊,白墙青瓦的如玉阁稳当地立在白雪之上。紫苏收起伞拉开紧掩的木门,杨灵君站在门外张望一番始抬脚跨入殿内。


    沿着门两排四张案几向殿内排去,两排各五张堆满竹简的书柜横在殿后,与门对立的石墙上挂了张中原地图──晋王府的如玉阁果然称得上“小藏书阁”。李宸昊文武双全,不过偏爱书画,少年之时便以广收典籍名满天下,宫中藏书阁有部分书籍还是秘书监苦苦哀求他方得到的。


    杨灵君解下斗篷放在案几上,沿着左边书柜逐一检索,顺手取下几本与北羲相关的竹简。紫苏跟在她身后替她捧著书,两人又往右排书柜走去,挑挑拣拣,终是选了十来本书籍。


    “王妃,先进些酥饼?你下午才吃了几口饭。”书籍杂乱地横拆在紫苏怀中,她迫不及待将书放下,忍不住回头问身后的人。杨灵君摇头,拿着几本书在案几前坐下,悠哉地阅览典籍,不再和紫苏说话,她不喜阅读时被打扰。


    紫苏点着杨灵君身后的烛火,为如玉阁增添了些许暖气。除了嚎啕的寒风,大雪悄无声息地落下,殿内的人搓了搓手,又握起残破不堪的竹简。


    烛火闪烁,如玉阁内越发亮堂,温热的金光洒在缱绻绵绵的紫锦上。未觉时间流逝,她只当累得想稍作休息,于是叠起手趴在手臂上小休。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并不存在于这世间。自出生至此时此刻,她看似过得无忧无虑,却有道不尽的迫不得已。于享受公主尊贵的殊荣时,她亦需因此付出相应的自由。若果早知大烨会亡,且是由李家取而代之,她但愿未曾活过。


    “灵君……”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眉头微蹙,柳叶眼缓缓睁开。细嫩的右脸庞印着几道红痕,水汪汪的眼眸静静地望着他,恍如年少初见之时。


    “王爷何时回来的?”杨灵君闭眼摇头,欲将自己自睡梦中晃醒。李宸昊掀开食盒,从中端出一碗热乎乎的面饼,只道方回府。她望着热腾腾的面饼摸肚子,睡过一觉后确有些饿,抬首环视四周却道:“还有些典籍还未看完。”李宸昊笑了笑,端起碗朝碗边吹了吹,仰头喝了口汤说:“这样不就可以了?”


    他料到她是担心于书房里进食违礼,“外头那么冷,难道灵君想在雪地进食?”,他又笑着将汤面推到她的面前。既然王爷带头破坏规矩,如玉阁内亦无他人,她便低头闷声将面饼吞进肚中。


    “灵君想将宴会以北羲习俗举行吗?”李宸昊坐在一旁翻看堆在案上的竹简书籍,时而点头时而蹙眉,他倒是看得认真。杨灵君边拭嘴边摇头,道是欲多些了解北羲的历史与习俗,以便让他们于长安那几天能过得舒畅。


    “这些礼部自会安排,王妃不要太劳累了。”李宸昊虽是如此说,却又起身往左排书柜走去,“还需要什么书籍吗?”


    杨灵君走向右排书柜,与李宸昊分开寻找北羲地理图。


    然而适才两边书柜她皆寻过了,却一直寻不到北羲地图,遂又拉来三层短木梯,借着脚下增加的高度终于摸到了柜子顶。


    李宸昊也踮脚在书柜上方摸索着,蜘蛛网绕上纤长的手指,又再费力踮脚往前凑,他取下一块残旧的鹿皮书。


    书柜顶布满灰尘,杨灵君闭眼低头,摸到什么便拿下看一看,见不是想要的东西,又给扔上去。她走下短梯往右拉了拉,再踩上梯子摸索,卷状物体,她似是找到想要的地图。


    “灵君!我找到了!”


    李宸昊带着破烂的鹿皮书往右排书柜跑去,杨灵君取下画卷细阅。


    “此画……”


    冬日的太阳隐退的早,夕阳穿透纸窗,金灿灿的光照着如玉阁满脸红彤的男子和站在梯上认真看画的女子。


    翡翠珠花绕满凌云髻,身着黄襦红裙的少女手中握着一张纸鹞,粉蓝蝴蝶于她身畔盘旋,画作右下角朱色“灵君”二字与残阳争相辉映。


    午后,虫鸣蝉叫。


    “宸昊哥哥,宸昊哥哥……”梳着飞仙髻小娘子拍了拍趴在案上午休的少年。“楚阳……”俏丽的脸庞映入眼中,少年眨眨眼从案上起来。小娘子蹲在少年身旁,拿起他压在手下的画作细看,忽地望着他道:“你以后便唤我『灵君』吧,哥哥亦是如此唤我。”少年噘了噘嘴,似是叫不出口,他作为外臣怎能直呼公主名讳。她摇头晃脑,发髻上的珠花铃铛响,笑问:“宸昊哥哥这画的是哪家姑娘?”


    殿外传来太监婢女的呼唤声,小娘子二话不说提着蓝罗裙藏在屏风后,又探头蹙眉朝少年作祈求状。


    “请问……李公子可曾见过楚阳公主?”梳着元宝髻的十多岁婢女气喘如牛,扶着门框擦汗。少年顿了顿,连忙摇头道未曾见过,遂婢女叉着腰又往院子外跑去。


    少女见门外动静渐微,拍拍胸脯走出屏风,于案前坐下,讪讪道出是她的婢女安瑶来寻她上课。少年笑着摇头,于她身旁坐下,由得她在他的画上添笔增色。


    “宸昊哥哥。”她握着笔侧头看他。


    “怎么了?”他的视线从画上移开,与那双柳叶眼对上。


    趁他还未回神,她用沾了绿颜料的画笔在他鼻尖上画了个圈,随即握着画笔一溜烟跑出殿外。他连忙起身追去,院中竟已无她的踪迹,只得叹气坐在案前。


    替画中人添上眉眼五官,他用红笔在画的右下角写下“灵君”二字。


    岁月匆忙,有如转瞬的绚烂烟火,当年浓重的赤红笔墨已然褪为朱色。稚嫩的少年长成温润聪慧的男子,傲慢娇俏的小娘子亦已为人妇,时移世易,但无阻有缘人相聚。


    李宸昊将杨灵君手中的画卷好,递给她鹿皮书。


    他心悦她两年之久,却未有机会向她提及,如今倒是省事了。


    但凡人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被人揭开,尤其是无意触及,想必都有极度无措与胆怯,大尧国的晋王也逃不过这个定理。


    满脸绯红,逃避眼神,万分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