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心有所属
作品:《半壁江山》 大雪纷飞,刚到喜冬,长安城一夜换上素衣银妆。
轻若雉羽的雪落在粉掌上,握紧,一淌清顺着水拳头两旁滑出,继而滴落在木栏杆上。
“王妃,该出发去宫里了。”
太阳逐渐向西边转移,温暖的金光洒在缎面荷叶绿大袖衫上,层层柔光将杨灵君白里透红的脸皮盈照得更细嫩。
喜冬,喜迎冬至,大烨亡了半年多了,而她依旧一无所成。这大尧的臣民早就做厌了,故她决意将太子李瑛华列为复仇的第一目标。
“王爷何在?”杨灵君双手叠在腰间转身,让安瑶替她披上红锦白梅斗篷。紫苏回说何福于院外候着,想必李宸昊已于马车上了。言毕,紫苏又给她戴上李轩赏赐的玉钏,今日乃大尧建国后的首个喜冬节,可不能让王妃于其他妇人前落了下风。
杨灵君握着暖手走下阁楼,待再次确认穿戴无误后,方缓步走出朱丹楼。院外站在一名年约十八的少年,见杨灵君走出院门,他便急忙迎上前,自称乃晋王的贴身侍从“何福”。卑微的奴才大多不值得贵人铭记,唯他时常跟在李宸昊身旁,故杨灵君认得他。
“冷吗?”
何福掀起马车帷帐,寒气逼进车内,杨灵君红着脸坐在李宸昊身旁。许是她的肌肤太稚嫩了,烈风一吹便满脸桃红。他常不禁用手替她暖脸,每回终于她窘迫地躲开,倒见无见风的脸比见了风更鲜红。
马车忽然向前走,杨灵君一时没坐好,往李宸昊臂膀撞去,他连忙伸手扶住她。“谢王爷”她说。他有些失落,半年有余,她依旧对他敬而远之。
是因着她还放不下那些事,抑或,她还放不下那个人。
马车于宫门前停下,李宸昊与杨灵君下车走进皇宫。袁广齐一身绒装带着士兵从长廊尽头走过,笑着朝杨灵君扬手,见她身旁站了个人,便急忙将笑容收起。杨灵君眼底飘过一阵欣喜,却亦未同他挥手,低眸继续走着。
他们皆不想望见他。
“五弟!”
惠王李舒文牵着王妃林婉莹赶上他们。李舒文伸手搭在李宸昊肩上,林婉莹则知趣地与杨灵君跟在两兄弟身后。
李宸昊与杨灵君之间似有些不悦,心巧的林婉莹适才远远便感受到了。
日落,夜空圆月繁星璀璨,两对夫妇姗姗登上宫门,袁广齐带着士兵紧随其后。
“昊儿,文儿快来。”
李轩耳闻身后步伐杂乱,猜到是李宸昊和李舒文两家人来,和颜悦色地领着他们与太子俯视皇宫外的盛况。
积雪盈尺早被清理走,烟火绚烂,长安城百姓跪在冰冷的地上高呼“大尧千秋万世”。李轩与万秋影各抓了把金叶洒向承天门外,民众边呼唤“谢主恩”,边蜂拥上前抢夺。
“嘭,嘭……”
七彩烟火映着城楼上下一张张笑脸,杨灵君忽地忆起当日便是欲于承天门上跌落李宸昊怀中。她原想赴死,他却要她活着。
她痛恨李轩和李瑛华,因着一个杀了她的父亲与兄弟姐妹,并于长安屠城两日,而另一个则灭了太子杨文满门。但她必须承认李轩伪装术之高超,仅过了半年,长安城的百姓便遗忘了屠城之痛,他那些小恩小惠更让民怨沸腾的中原各地诚心投诚。
烨哀帝杨桀,劳民伤财,贪图享乐,纵情声色,这些她亦是知道。不过李轩于她眼中亦好不到哪里,他能胜出只因穿了合身的伪善衣袍。
身后隐约的“咿呀”声打断杨灵君思绪,回头一望,却见李宸昊头顶的灯笼被风吹得不停摇晃,似是……要断了!
“嗒!”
“灵君!”
“嘶……”
李宸昊转身只见灯笼下坠,连忙搂着身旁的杨灵君往右退去,不料火苗还是烫伤了她的左手背。士兵闻言立马将火苗踩熄,李舒文与李瑛华惊慌失措地护着李轩与万秋影走下宫门。
“呼……还疼吗?”李宸昊眉头紧锁给杨灵君伤口吹气,他居然让她在自己身旁受伤了,心中甚是愧疚。杨灵君讪讪望了眼袁广齐,连忙将手收进衫袖内,跟着李宸昊走下城楼。
站在一旁的李宁月、郑丽清以及一众站在后排的女眷皆目睹事发时袁广齐欲冲上前的举动,心中所想皆不谋而合。李宁月还在怒视袁广齐,身后随即传来命妇的私语声,她不愿听,只得咬牙走下宫门。
自灯笼跌落后,袁广齐的眼神便未从杨灵君身上挪开,烟火下依稀可见那目光里尽是愤怒与不舍。
李宸昊搂着杨灵君往太医署走去,陪她于殿里上药,直到张白衡说了三次“无大碍”方松了口气。大熹宫锣鼓如雷,想必喜冬晚宴已然开始,李宸昊和杨灵君又动身移步大熹宫。
不似屋外严寒无比,大熹宫内脂粉与酒酿飘香,男女老少脸上皆洋溢着幸福快乐的笑容。
“在看什么?”李宸昊见杨灵君自坐下后,便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遂亦往前张望。“鹿川县丞之女,曲千叶。”杨灵君抿了口酒,见他点头,便心满意足地夹了块鱼肉放进嘴中。两年前李瑛华随李轩进宫述职时,她便知李瑛华已娶妻,更闻那位夫人貌美活泼,如今一看倒也真有那本事。
曲千叶身着靛青大袖衫坐在李瑛华邻桌,凌虚髻上金梅三两,金蝶步摇在她耳上摇晃,低眸浅笑,温婉柔美。曲氏捏着酒杯仰头吞酒,刚好与杨灵君对上眼,遂朝她微微一笑。坐在李瑛华右边的郑丽清瞥见两人眉目传情,怒不敢言地呼吸,不耐烦地推开玉姝替她斟酒的手。
“糟糠之妻亦不过如此。”杨灵君小声呢喃了一句,既在怜悯曲千叶,亦感慨李瑛华厚颜无耻之度着实超乎她的想象。“不过是人各有命罢了。”李宸昊递给杨灵君一颗剥好的橘子,又朝她笑了笑,他会让她知道他与李瑛华不同。
身着胡服的舞姬舞姿飒飒,以常人所不能及的速度来回旋转,李宁月隔着众多楚腰怒视杨灵君。她见哥哥又将抹了酱料的烤羊肉放在她碗里,不由得回想起适才城楼上袁广齐对她满眼关怀,遂挥手唤来彩丹。她在彩丹耳边嘀咕了几句,彩丹便点头悄然退出殿外。
胡舞毕,李轩与万秋影闲聊了几句,又命诸位皇子公主轮番起身作诗。彩丹趁众人吟诗作对,又偷偷潜进大熹殿。
“公主,袁将军正守于甘露门外。”
“知道了。”
彩丹带回的消息实在振奋人心,以至李轩连唤了几次“月儿”她亦未听见。
“嘉静,到你了。”李轩笑着扬手,又摘了颗葡萄予身旁的皇后。李宁月瞪了眼正在吃烤羊肉的杨灵君,她可不欲再经历两年前的羞辱,遂噘着嘴撒娇道:“父皇,这不公平!最后一个才轮到我,哥哥姐姐都把好话说尽了!”李轩今日心情极佳,亦深知这个长女最讨厌读书,便边嘲笑她无才,边唤她坐下。
李宁月鼓着腮盯着杨灵君坐下,杨灵君亦不同她计较,于李宸昊耳边说了几句便往殿外走去。时机终于来临,李宁月兴高采烈地唤来彩丹,又是于她耳边嘱咐几句,彩丹便又点头退出大熹殿。
云将月遮蔽,大熹殿的石砖围栏上积了层雪,纤长的十指陷进积雪中,顿时通红。
杨灵君冷得直哆嗦,朱唇微启,温热化为白烟在半空消散。她是特意的,特意不穿斗篷外出,特意让雪咬着她的双手。如此才可清醒。大熹宫内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使她感到异常不适。
明月依旧,只是故人不再,而她亦于国破那日死去。
“晋王妃有礼。”
年约十岁身着太监服饰的男童,正弓着身朝杨灵君行礼,玉手一挥,男童起身。
“何事?”
“晋王说晚宴即将结束,与王妃相约相思楼前见。”
“相思阁?”
“王爷道王妃难得进宫一趟,愿陪王妃去相思阁看看再回府。”
“知道了。”
杨灵君望了眼身后的灯火通明的大熹殿,摇摇头往相思楼走去。素日里装得够了,今日难得可以松懈,她着实不想再陪李家演那出花好月圆的戏了。
鹿皮靴踩在软绵的雪上,留下浅浅的鞋印,空无一人的相思阁萧瑟万分。她跨进宫门,走向大烨的回忆,她似乎觉着自己又活了。
“灵君?”
“广齐?”
袁广齐见杨灵君独自一人站在相思阁前,叹了一口气也走进院子。一高一矮的影子被零星的月光拉得长,犹如他们心中所存的悲伤那么深。
“想家了?”
“这家早已不姓杨了。”
“还恨吗?”
“恨。”
“那我便陪你恨。”
“广齐,有你真好。”
“手还疼吗?”
杨灵君将手藏在身后,笑着摇头。袁广齐佯作生气,伸手捏着她的鼻子,口中念念有词。相思阁外的人虽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真切感受到两人由衷的快乐。
“走吧。”
“哥哥你不接王妃回家吗?”
“她知道马车停在宫门外。”
李宸昊推开李宁月的手离开相思阁,紫苏与何福连忙低着头跟上主子。望着王兄沉默离去的背影,李宁月不得不为自己的聪明感到自豪,她不过命小太监向杨袁两人传假话,便轻易让晋王府主仆共赏了一出“王妃红杏出墙记”。
“安瑶,你猜王兄适才是否气恼了?”
“李宁月,你少在这里胡诌!”
安瑶捧着斗篷转过身守在相思阁院外,李宁月只当她恼羞成怒,欢欢喜喜地拖着玉姝离开相思阁。
戌时,杨灵君见时间差不多,与袁广齐离开相思阁,刚走出院门便撞上眉头紧锁的安瑶。安瑶替杨灵君穿上斗篷,默默跟在她和袁广齐身后。袁广齐知道晋王府的人候在宫门外,遂只送杨灵君过了纳义门便离开。
马车就像李宸昊心中淌血那般慢,摇摇晃晃,忽暖忽冷,他未再同她说过话。雪又缓缓落下,轻轻地以人世间万物为床,下车时晋王府门前又积了一寸白沙。
“灵君,你适才去哪儿了?”
“相思阁。”
“同谁?”
“惠王妃。”
她撒谎。
朱丹楼前,他看着她转身走进房内。他固然知道妹妹今日刻意引他往相思阁走去,却未料过会亲眼撞见她与其他男子于此幽会。
原来楚阳公主心仪袁将军的传闻是真的,而他用了半年亦未能于她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堂堂大尧晋王的王妃心中另有所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