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作品:《沾青

    老师是被护士用轮椅推回来的,精气神和昨天相比明显要好许多。


    看见林琅了,她笑说原本还担心出去的时候会吵醒她,想不到她睡得还挺熟,轮椅从她旁边推过她都没醒。


    这话说完,视线又落在裴清术身上。


    她冲他点点头,并不好奇他的身份,也不疑惑这样一张生脸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林琅好奇看向他,后者同她解释:“给你搭衣服的时候,老师是醒着的。”


    老师听见,笑道:“这么快就跟着改口了?”


    裴清术对待长辈始终有种礼貌的谦和,笑容也客套几分:“妇唱夫随。”


    林琅听到这话,下意识抬眸。


    裴清术恰好也正看着她,于是四目相对。


    将林琅的沉默理解为是在介意他擅自公开二人的关系,于是带着歉意一句:“好像说错话了。”


    怎么说呢。


    这种感觉很奇怪,在别人面前被点头哈腰好声好气供着的人,怎么到她跟前反而开始看她的眼色说话。


    林琅那个时候还不太懂,感情中最珍贵的,就是尊重。


    他尊重她的任何看法,任何情绪,且优先以她的一切感受为重。


    她摇了摇头,觉得文字的力量还是太微弱,决定用行动来回答他。


    于是她主动去牵他的手,然后走到老师跟前。


    “昨天就想和您说了,这是我男朋友。”


    在说名字时,她微微停住,自我介绍还是应该让裴清术亲自来。


    明明主动牵手的那个人是林琅,最后掌控主动权的,反而是裴清术。


    像是不甘于只是掌心相碰的牵着,他改为十指紧扣:“您好,我叫裴清术,是小琅的男朋友。”


    老师昨天还在遗憾,觉得初阳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林琅和他分手很可惜。


    但又觉得年轻人的感情本来就是一阵一阵儿的,到了尽头,再勉强结合,最后只会落得个两败俱伤。


    现下瞧见裴清术,心中又更加欢喜。


    一看就是懂事的,脾气也好。


    “好啊,长得一表人才,和我们小琅挺配。”


    林琅没有在病房留太久,老师大病未愈,还得多些时间休息。


    “你吃饭了吗?”


    从病房离开后,林琅问他。


    裴清术摇头,说昨天看病例,看到有些问题,所以今天特地过来医院问了医生有没有大碍。


    听完他的话,林琅心一紧:“你生病了?”


    他轻笑:“不是我,是我妈。普通的体检而已。”


    听见不是他,林琅的心稍微松了松:“伯母还好吧?”


    “没事,就是长期吃素,体内缺少维生素。”


    确实没事,他那天回家后,在客厅枯坐一夜。


    自小的严厉家教让他哪怕心中有妒火横烧,也不能像别人那样随意发泄。


    手机就放在茶几上,没有锁屏,始终停留在和林琅的对话界面。


    他看着她发来的那句——在干嘛?


    一看就是一整晚。


    然后他像疯了一样,开始拆找病例,企图找出一丝需要医生亲自解答的困惑来。


    最后终于让他找到。


    虽然这个困惑,简单到他这个非医学专业的外行人也能一眼就看出。


    林琅说自己前些天刚结了工资,今天她请客。


    豪气发言结束,又突然想起先前听裴清术提起过,她给裴蔺上课的工资是裴清术出的。


    所以,这算是拿着裴清术的钱,请裴清术吃饭?


    他却表现出受宠若惊来,虽然演技一般:“那我得多吃点了。”


    林琅甚至做好了破费一笔的准备,结果这人却带着她去了医院附近的一家沙县。


    朴实无华的红色招牌,这种连锁店的造型,好像全国都一样。


    连味道也没差别。


    裴清术点了份云吞,还有一笼蒸饺。


    林琅心中总是抛不开对他身份的偏见:“要不我们换一家吧,我记得附近好像有家西餐厅。”


    他稍微拉长了语调,带着逗弄口吻:“崇洋媚外可不是好习惯。”


    林琅听出他在打趣自己:“出国留学好几年的你好像最没资格说这句话。”


    “我学洋人的知识回来报效祖国。”他笑,“以后就留在国内,哪儿也不去了。”


    那时的林琅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他是在对她那句话调侃回来。


    没听出他的淡淡自嘲。


    那碗云吞他吃的干干净净,林琅怕他没吃饱,还把自己吃不完的剩下半碗也一起给他了。


    如果让裴蔺看到,她居然让他尊崇又惧怕的堂哥吃自己的剩饭,恐怕又得咋咋呼呼。


    想到他的反应,林琅竟然觉得好笑。


    唇角稍微上扬,被裴清术看见了。


    他也笑着低下头,喝完被她剩下的汤。


    -


    老师睡到下午才醒,她如今身子不太方便,擦洗这种事也得由旁人来做。


    裴清术一通电话让人找好护工。


    他让林琅放心:“她之前是照顾我母亲的,人很细心。”


    林琅点头,对他有种天然的信任感。


    老师让她早点回去休息,既然找了护工就不需要她彻夜陪护了。


    昨天晚上隔壁病房哭嚎了一夜,那声音她听着都觉得瘆得慌,更何况是林琅这个小姑娘。


    林琅刚要再开口,老师笑着打断:“你这是想让老师住个院都不省心?”


    最后林琅还是点头。


    是在临近晚上的时候离开的。


    裴清术开车送她。


    冬天昼短夜长,林琅坐在那辆黑色劳斯莱斯副驾驶里,隔着带了薄薄雾气的车窗去看夜景。


    霓虹灯光和路灯在在平稳行驶的车速中,逐渐化为虚影,仿佛绵长混沌的颜料。


    冬天,应该快结束了吧。


    -


    到家后,正好赶上邻居送客。


    这也是林琅搬来后第一次和邻居打了照面。


    是一户很和蔼的人家,夫妻慈眉善目,小孩可爱乖巧。


    看见林琅了,声音甜甜的喊姐姐,又去喊裴清术哥哥:“新年好。”


    林琅是个不怎么懂得社交的人,平时一有空闲就是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日没夜的画画。


    时间长了,多少有点社恐。


    这会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是摸摸她的头夸一句真有礼貌还是什么?


    在她头脑风暴不知所措的时候,那边裴清术已经笑着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他。


    “你也新年好。”温和斯文的声音,光是听着就带亲和力。


    那对夫妻笑意更盛,催促小孩:“还不快说谢谢。”


    待那小孩道过谢后,女人笑道:“前些日子听说吴伯被儿子接去国外养老了,想不到这么快就搬了新住户进来,改天有时间了来家里吃饭啊。”


    回到家,林琅松了口气,如果不是有裴清术在,她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陌生人的热情。


    裴清术却笑说,原本是给她准备的压岁钱,现在给了那小孩。


    压岁钱本来就是给小孩子的,图个吉利而已。


    她不信这些。


    裴清术却拿出一张门票来,简约古典的样式。


    待那门票递到她跟前来,林琅才看清上面的名字。


    是她喜欢的画家的画展。


    前阵子听人提起过,某个私人收藏家慷慨将自己的珍藏拿出。


    只不过画展并不面向大众,而是为了拓展人脉。


    所以,能拿到门票的,都是上层圈里的精英。


    林琅也早早打消了近距离欣赏的念头。


    却不想,裴清术居然主动将这门票拿到她跟前:“知道你不信那些,所以觉得还是务实些好。”


    比起送她压岁钱讨吉利,还不如直接让她去做喜欢的事。


    林琅看着那张门票,恍惚了一阵,这才缓慢去接。


    门票很轻,不过鸿毛重量,可仿佛有千斤重物被放存在她心里。


    沉甸甸的,压得她再也忘不掉此刻。


    “裴清术。”


    她连名带姓喊他。


    他抬眸,眼底的笑意是有温度的:“如果是想道谢,那就不必多余开口。”


    “嗯?”


    他抱着她,林琅的头靠在他肩上,甚至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轻微的震幅。


    他说:“我不是别人。”


    所以,他对她的好是理所当然。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


    她唯一知道的打发时间的方式,只有这个。


    电视换了一个又一个,林琅问他:“你平时都看什么电视?”


    他摇头。


    林琅有点惊讶:“你不看电视?”


    他笑:“嗯。”


    “那你都是用什么打发时间?”


    “打发时间?”


    “对啊,无聊的时候总得找点事情来做。”


    她口中的无聊距离他太遥远,墙上钟表指针到了准点便开始左右晃动,和他轻慢响起的声音,好似形成低沉二重奏。


    “我没有无聊的时候。”


    他的时间被排的很满,小时候是各种课程和学习,长大后则是工作,开不完的会,应酬不完的酒局。


    林琅沉默了会,然后反应过来,他们所处的世界,确实不是同一个。


    “真累啊。”她叹息。


    他便笑:“还好。”


    整段人生都是这样,没有松弛的时候,早就成了习惯。


    电视只放了一集,时间便走向十一点。


    外面开始下大雪,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遥控器在裴清术手中,不小心调换了台,恰好是晚间地方天气。


    今天是大雪天,播报员提醒开车出行的司机当心路面结冰情况。


    裴清术放下遥控器起身:“天色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


    他弯腰将沙发上的外套拿起。


    林琅看着电视,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他走向玄关处,开始换鞋。


    林琅突然叫住他:“明天再走吧。”


    他一只手还搭在柜台上,回头看她,舒展眉眼,并没有立刻应下。


    “不会打扰到你?”


    林琅说没事儿,有两间房。


    于是他松开手:“好。”


    客房的床太小,所以林琅让他去了自己的主卧。


    家具陈列有些老旧,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一股淡淡沐浴乳的花香。


    床尾一整面镜子对着。


    裴清术看见了:“最好不要把镜子对着床。”


    林琅好奇:“风水不好?”


    他轻笑:“镜子会反射光,如果长时间对着,容易造成神经衰弱。”


    林琅点头,认真斟酌起来,想着改天把这镜子拿到其他地方去。


    “我睡这了,你睡哪?”


    她指了指隔壁:“旁边的客房。”


    稍作沉默,他说:“我去客房。”


    林琅抬眸:“嗯?”


    他轻笑:“一来就霸占你的房间,多冒昧。”


    林琅突然开始好奇,这人从小到底接受的是什么教育,教养好到一种她甚至没办法理解的程度。


    “那边的床太小,我怕你睡不惯。”


    “可你那个睡眠质量,我也怕你睡不惯。”


    他不刻意显露,但又处处从她的角度思考问题。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似要将这整座荒凉靡败的城市都给掩盖在一层干净的白。


    林琅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安静夜色中响起。


    她说:“那要不,一起吧。”


    然后裴清术垂眸。


    那个晚上,他们躺在一张床上。


    林琅混混沌沌,说不清是因为沉香的气息让她心静,还是因为躺在她身侧的人。


    她不用在半夜被噩梦惊醒,试探着去往身后蹭,生怕床边多出一个人来。


    那种在梦中见鬼的体验,让她觉得整间屋子里都有鬼。


    怕黑的一部分原因,也和怕鬼有关。


    多可笑啊。


    这么大的人,还会因为噩梦做得太多而怕鬼。


    空荡荡而又冰冷的床侧,男人从身后抱住她:“很冷?”


    她说:“刚才有点,现在不冷了。”


    他便笑,低沉温和的声音尽数落进她耳中:“那我多抱一会。”


    满室的寂静,只能听见彼此呼吸声,偶尔传来逐渐加速且沉重的心跳。


    林琅听出来,是从自己胸口传来的。


    这么剧烈,抱着她的裴清术不可能没有察觉到。


    “林琅。”


    他连名带姓的喊他,显出几分低沉的声音,仿佛经过咽喉时被灼烧。


    听见他的声音念出这两个字来,林琅竟有片刻恍惚。


    后知后觉想起,他好像很少叫她的名字,更别说是像此刻连名带姓。


    平日里听惯了的称呼,居然让她也开始心跳加速。


    他逐渐低下头来,手去解她身上睡衣系带。


    “你不愿意的话,可以随时叫停。”


    他温柔的声音,在这种时候也时刻在意她的感受。


    怎么叫停呢,这种时候。


    林琅甚至怀疑他别有用心,可是又觉得他这样的人,连灵魂都干净到没有颜色的人。


    分明是自己以小人之心。


    -


    她听着外面的风声,树枝与树枝层层叠在一起,像两道不断纠缠的影子。


    风越来越大,撞击声也越来越强烈。


    树枝纤细,若不是有树干撑着,柔软到快被折断。


    仿佛要严丝合缝的整个塞进去一般。


    最后风声化为婉转的低吟,一声一声的撕扯夜晚。


    随着一道低哑沉闷的声音在寂静夜色中响起。


    夜风终于停下,摇晃的枝干只剩惯性,缓慢颤抖着。


    终于,彻底断掉,跌回地上。


    折断的地方,流出汁液,草地都被濡湿。


    冬天,是万物沉睡的季节。


    也是万物等待复苏的季节。


    冬天实在是太干燥了,尤其是北城的冬天。


    人都要,被/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