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壹

作品:《天家野记(正文完结)

    “在想什么?”胥凌走到郁凝身后,给她披上大氅。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我不是在身边么?还愁什么呢?”胥凌掀开衣襟,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膛上。


    郁凝的脸颊微微泛起红,“谁愁你了?”


    “我自作多情?”胥凌放下军帐,一把将郁凝拦腰抱起,“让本将军看看大小姐愁的是哪个混账……”


    他不由分说将郁凝放上了行军床,俯身下去,却只是在她额头留下一个吻,“睡吧,有我在,尚且无需凝儿犯愁。”


    郁凝钻进两层被子下,又问,“凌哥哥,你不过来吗?”


    胥凌搭起另一张行军床,道:“你这两天还病着,受不住。”


    “咳,”郁凝咳嗽几声,压着笑问,“你行吗?不会半夜闹我吧?”


    胥凌无奈道:“再不睡,我可要让你一晚上没法睡了。”


    “好吧。”郁凝翻了个身,疲倦地磕下眼皮。


    胥凌听见郁凝呼吸平稳了,才带甲躺下。军帐外风雪呼啸,搅得人心绪不宁。


    他一直想把郁凝送回帝都去,可她不肯,非要跟着。


    胥凌拿她没办法,加上他也有私心,这几年,他一直在外带兵,一年到头见不了她几次。他想多看看她,便纵容了她跟着。


    此刻近在咫尺的距离,他感受着她的气息,比什么都让人心安。郁凝受寒,还有些鼻塞,睡着睡着打起了小呼噜。胥凌忽而想起她小时候干的那些傻事,想着便入了眠。


    夜色浓重,胥凌忽然听见脚步声。拔剑出鞘前,他的手被人按住了,“将军。”是郁凝。


    “有情况?”


    “东南,十五里,大批甲士在行军。”郁凝道。


    “好。你待在这,千万小心。”胥凌匆匆出了帐子。他带着一批士兵,悄然离了军营。


    郁凝看着他们出兵,莫名心慌。有哪里,不对劲。


    ————


    “胥凌制胜的法宝就是你?”哈丹巴特打量着眼前这个被捆绑着的女人。


    “蛮子只会给自己的失败遮羞吗?”郁凝讥讽道。


    两个时辰前,蛮族带了大批军士偷袭胥家军军营,可惜胥凌早有准备,蛮族根本没占到便宜。但郁凝没料到,胥家军酣战之时,一支三人小队摸进了她的军帐。


    那支小队是特训过的,直到他们入帐,郁凝才发现他们。胥凌留了一队亲兵守卫郁凝,可郁凝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迷晕了去。他们的动作远比郁凝以为的要快。


    一定是有人将她的消息出卖给了哈丹巴特。


    “听说你的耳朵很好,能听到敌军的动向。”哈丹巴特没理会郁凝的讽刺,只盯着她的耳朵看。


    “我听见你们的天神喊你滚。”郁凝恶狠狠道。


    “嘴倒是硬。”哈丹巴特扯着郁凝的耳朵,上下检查,没能看出所以然。他不耐烦地将郁凝推倒在地,“来人,将她压下去看管。”


    郁凝被扣押着出去时,听见哈丹巴特说找军师过来。她正要再听,耳朵被两团棉花粗暴地堵住了。


    蛮族将郁凝绑在囚车中,夜里下了一场冷雪,几乎将郁凝冻得失去意识。几近昏厥时,有人触碰了郁凝的鼻息,将她扛进了军帐里。


    郁凝打着颤转醒,一群饿狼正盯着她。他们是蛮族的壮士,在冰天雪地中与胥家军周旋数月,却始终没能抢夺到过冬的粮食。饥寒交迫下,他们甚至吃了战亡的同胞。


    他们之所以还没动郁凝,是因她身上挂着胥凌的腰牌——他们畏惧那个杀人如麻的男人。


    郁凝像一只蠕虫,磨着沙石挪动到火堆前,紧紧蜷缩起身体。她必须快些恢复知觉,她要能够反抗。


    在这静默的风雪中,欲望将逐渐吞噬恐惧。一旦胥凌的威慑消失,郁凝的依仗就只有手里藏的尖石。


    火柴快要烧完了,没有人往里添。那群人在等黑暗突袭的那一刻,他们将瓜分郁凝。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郁凝告诫自己,火光愈发微弱。郁凝仿佛听到这些人的血液都在沸腾,在叫嚣。


    啪——火灭了——


    顷刻间,帐外却火光大亮。“粮、是粮——”无数人嘶喊。


    那群饥饿的人疯了一般争先恐后地挤出营帐。郁凝磨断了手上的绳索,挖出耳朵里的棉花。可还没来得及逃,就被人扑倒在地。


    “女人,是女人……”一股冲鼻的酸臭几乎让郁凝作呕,从她肩头摩挲向下的手掌更让她愤怒。


    郁凝拼尽全力将尖石砸在那巨熊一样的身体上,砸了数十下,巨熊终于松开手。郁凝拼命从这具身体下爬出,却又被钳制住了脚踝。


    “滚!”郁凝尖叫,“阿拉根!你父亲还要我手里的秘宝!你敢碰我,他会杀了你!”


    阿拉根是哈丹巴特的儿子,他迟疑了一瞬,却又将郁凝拖回,“我是替父亲拷问秘宝的踪迹……”他的眼神在火光中如同毒蝎。


    “我告诉你秘宝在哪!”郁凝叫道,“你可以找你父亲邀功,你的兄弟都将臣服于你。”


    “看,这样拷问才有效果。等我享用了你,就能知道所有……”他一口咬向郁凝的脖子。


    郁凝拼死将尖石砸在阿拉根的头上,“嘭”,血花飞溅,阿拉根竟被爆了头颅。是两支三菱箭矢在一瞬间穿透了他。


    郁凝听见一个剧烈的心跳,她在血中嚎啕大哭,“胥凌……”


    胥凌一脚掀翻了阿拉根的尸体,他跪倒在地,“凝儿、凝儿,我来了、我来了……”他打着颤,疯了一样紧紧地抱住她。


    ————


    “凝儿,你明日便回家去。”胥凌燃起火盆,又在床上加了一床棉被。可郁凝还是冷。他便脱了铠甲,匆匆擦拭身上的血,掀开被子,将郁凝抱在了怀里。


    “我、我留在这里,可以帮你。”郁凝感受到炽热,牙关终于不再抖。


    “你不相信我?”胥凌揉搓着她冰冷的肩头。


    “我信……”


    “那就回去。”胥凌不容置疑道,“你在这里,我永远都会恐慌,害怕你受到伤害。我根本没法带兵作战。你回去,蛮族我来平。郁将军的事,我来查。等我打完这战,便请皇上赐婚。你明日一早,必须走。”


    郁凝知道这次争不过他了,她仰头,用力含住了胥凌的唇。


    ————


    两个月前。


    “将军,有一书生携令,呈上此物。”侍卫举着一块黝黑的铁令牌和一个木盒。


    木盒里是一叠画着敌军分布和阵法的图谱。


    胥凌当即更改了作战部署。


    “将军,这能信吗?”左将军问。


    “能。”这枚令牌是已故郁将军的,唯有他的亲信才有。郁冕相信的人,胥凌没理由不信。


    那两场战役果然大获全胜。


    战后有人要求拜见将军,是个留须的白面书生。


    “这两次都是你送的信?”


    “回将军,俞某不才,略通军事。”


    “那么你现在想要什么?”胥凌踱步打量着此人。


    书生低着头,“愿追随将军左右。”


    “可本将军该如何信你?”


    “不才以为这两次已然证明我的实力。”


    “呵,”胥凌忽然擒住书生的手,反剪到背后,“你故弄玄虚在前,女扮男装在后,想混进来做什么?”


    “我……疼、疼……胥凌!放开我!”声音变了。


    “郁凝?”胥凌愕然,扯下她的胡须,再抹掉两撇,还真是那许久不见的蠢丫头。


    “盛伯母命我阵前督战。”郁凝捂着手腕,神色却泰然自若。


    胥凌拉过她的手腕,倒了点随身带的药,“得了吧,我娘纵着你玩命?”


    “喂,我可是跟我爹学过打仗的,你不能看不起我爹。”


    “郁将军教你装神弄鬼了?”胥凌揉着她的手腕,有些懊悔刚刚太用力了,“你到底来做什么?”


    “帮你啊,我前两次不是做得很好?”


    “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


    “我不管,我就要待在这。不然回去我就告诉盛伯母你欺负我。”郁凝举着手腕,仿佛是傲人的证据。


    “说就说呗,你看我娘还会不会当众抽我。”胥凌冷笑着,加重了力道。


    郁凝“嗷”一声,差点疼哭。


    午饭,胥凌没同往常一样和将士扎堆吃。难得让陆捷通知伙房开了小灶,单独做点东西送到营帐里来。


    陆捷暧昧地问:“将军,是郁凝小姐来了吧?”


    胥凌斜眼看他:“你听到了?”


    “没有、没有,我们什么都没听到。”陆捷一溜烟跑了。


    胥凌扭头看向几个守门的亲兵,他们立即挪开了眼。


    郁凝在营帐里嗷的那几嗓子,很难不叫人听见。胥凌咳嗽了一声,端着姿态进帐了。


    陆捷上饭时,郁凝端坐在小板凳上,笑眯眯地仰头看他,“谢谢陆姐。”


    陆捷瞬间脸红,晃着一身冷冰冰的铠甲赶紧出去了。


    “你就可劲欺负老实人吧。”胥凌将饭里的石子挑了,给郁凝摆上碗筷。


    “我明明谢他呢。”郁凝装委屈,她从包裹里拿出一个细小的药瓶,打开,嘭嘭倒出的却是辣椒酱。


    “我还特意给你们带了一坛盛伯母拌的辣椒,但是路上打碎了,我只好洗了药瓶,捡出点干净的。”


    “还是我舍身取义吧,别毒害了陆捷。”胥凌将辣椒混着饭,吃到了久违的那一口辣。盛瑛厨艺不好,做得并不怎么样,但这是万里冰封的雪境里,没有的味道。


    “咳。”胥凌竟被辣红了眼睛,他半遮掩着脸,道:“吃完这顿饭,你装点雪,就算来过了。我安排人送你回去。”


    “我不,我要待在这。”郁凝探身扑向胥凌,刚抱上,又捏着鼻子推开,“你身上什么味啊。”


    “血腥味啊,大小姐。”


    “不对,爹爹身上的血腥味就不是这样的。”郁凝说,“还混了胭脂水粉的粗劣气味!你、你居然敢找女人!我要告诉我舅舅!”


    胥凌无奈道:“从小到大,你除了告诉你舅、告诉我娘、告诉七大姑八大姨,还会干什么?”


    “我不管,我就仗势欺人了!”郁凝生气地掐他胳膊上的肉。


    胥凌正要打开她的手,却见她眼睛里起了雾,他摸摸她的发,认真道:“我没找女人。昨晚有几个纨绔子弟在军中饮酒作乐,我去抓他们了。那时蹭上的。”


    郁凝松了手,却还是不相信似地在他军帐内翻来翻去。


    “查我呢?”


    “心虚了?”


    “您自便。”


    ————


    胥凌还没来得及找人送郁凝回去,下一场战事便来了。他带着军队,一路猛击,反杀进了蛮族一部的聚落。战至紧迫处,刀光剑影里的一道身影却惊住了胥凌。


    “郁凝?!”胥凌杀开人海,冲去郁凝身边。


    “胥凌,放我下去!”郁凝被他提上马背,她横趴着,无处着力,便用力打在胥凌身上。


    “嘶……”胥凌刚挡下一波箭雨,腿上受了伤,被郁凝这一打,差点一脚将她踢出去,“你到底想做什么?”


    郁凝发现他腿上有肩头,不敢碰了,“左数第七个帐篷,他们主帅□□在里面!”


    胥凌没说话,一剑取了好几人性命,杀入帐,当真发现了这个准备逃窜的主帅。


    他飞身与□□缠斗,将斩杀时,却听郁凝喊道:“胥凌,留他一命!”


    此人阴险狡诈,多次诈降,身上背了不少南朝的血债。留下他只怕是个祸患。但郁凝拼命想找到他,总有她的道理。


    这场战事收尾,郁凝要单独提那□□去审。


    “我必须在场,否则你绝不能审他。”胥凌一根根掰开郁凝的手指,冷冰冰道。郁凝将撒娇练得如火纯青,让无数人宠她依她。胥凌也不例外,但这是战场,胥凌不可能让她触底线。


    郁凝到底是屈从了。


    “三年前,杜城岭战役,谁给你们通风报信?”郁凝质问□□。


    胥凌一惊,她居然在查这个。


    “天神护佑!”□□高呼。


    郁凝拿起一条鞭子,却被胥凌接了过去。郁凝根本练不好武艺,鞭子只会挥到自己身上。胥凌冷冷地扬起浸了血的尘土,对着□□凶狠用刑。


    一顿刑罚,让□□几乎命悬一线。他什么都交代了,但没有郁凝想知道的。


    “你来是为了查郁将军的事情?”胥凌问。


    郁凝不答。


    “翻我军帐也是要查此事?”


    她还是不说话,闷头向营帐走去。


    “那件事不是早就查清楚了吗?”胥凌拉住她。


    “你们别以为瞒得住我!”郁凝甩开他的手,眼神冷漠到让胥凌恐惧。


    “告诉你的的确是真相。你不要自欺欺人。”


    “你才是自欺欺人!”郁凝回身,一脚踹在胥凌身上,“你们休想骗我!”


    她走了,胥凌一个不稳,跪在了地上。他腿上的箭头还没拔,伤口一直在疼。


    他试着站起,根本不行,“陆捷!你们只会看啊!”


    ————


    晚上议事后,胥凌又是被架回去的。打战这么多年,他何时这样狼狈过?


    “她躲哪去了?”胥凌在自己军帐没看到人。


    陆捷挠头,“郁小姐占了我和几个兄弟的营帐,让我们跟将军你挤一间。”


    “嗯?”胥凌看过去。


    陆捷连忙道,“将军,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和别的兄弟挤。”


    “那还不滚。”胥凌道,“等等,她那边安排守卫了吗?”


    “将军放心,郁将军于我们有大恩,郁小姐也待人好,我们决计会保护好小姐的。”


    “嗯,她这几日都是男装出行,除了亲随应该没人能认出。就当我收了个幕僚,让所有人把好嘴。”


    “是,将军。”


    夜半,胥凌左腿隐隐作痛。死丫头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差点给他踢废了。军医给他拔箭时,险些想给他截了这条腿。


    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在脑子里一次次给自己下令休息,渐渐起了作用。半昏半睡间,腿上忽然舒服了些。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触摸?软软绵绵,像——郁凝的手。这个死丫头,做梦还要扰人。


    是什么爬到了他怀里,一股发香缠绕。胥凌猛然睁开了眼,却正好对上映着月光的清泉。


    “臭丫头,你……”


    下一刻,郁凝的吻扣住了他所有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