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削

作品:《南城雾色

    她平静又毫无波澜的言语戳破了刘丽琼的心思。刘丽琼羞窘不堪,眼圈儿眼看着就红了起来,抬起手虚虚擦了一下眼角。


    “你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们这一个两个都欺负我,你爸,你弟,一个两个让我做牛做马,事情样样操心。我什么时候能过上点舒心日子?”


    阮乔看着妈妈。


    那双记忆里修长漂亮的手,现在粗糙无比,指甲变粗变厚,边缘有一层渍一样的黄色。


    其实刘丽琼当年是秧县的一枝花。只不过那山沟沟的地方太穷,她一个山里的妹子来南城打工,阮其才追她,阮其才人长得高,年轻时也帅气,又是土生土长的南城人。于是刘丽琼就这么被骗到了手。


    特别小的时候,她坐在刘丽琼的自行车后座去上幼托班,刘丽琼在前边骑着,忽然会突然冒出一句:“乔乔你知不知道你来的很不是时候?要不是因为你,我不会嫁给你爸的。”


    后来听几个小姨说,刘丽琼领证的时候肚子已经很大了。


    据说小孩幼年时的记忆因为长大而忘却。阮乔也确确实实忘记了。但唯独刘丽琼这句话她牢牢记得,并且因此不安、惶恐。


    她想,大抵这世界上不会有人真心全意地爱她。所有的人都歌颂母爱,“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没妈的孩子像草”,既然连母亲都在可有可无地爱她,她又凭何相信为什么会有人爱她呢?


    到底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还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阮乔觉得刘丽琼可恨又可怜。她理解刘丽琼作为女人的难处。她也知道,如果她处在刘丽琼的境界,未必能做得比她更好。


    踩着饭点阮其才终于到家。一年到头,阮其才极少有不窝在沙发上的时候。


    饭桌下就着灯光,阮乔发现她爸那张阴沉又浮肿的脸上罕见有了点喜色,联想到她爸回家时拎回来的一袋酱牛肉和两瓶好酒,顿觉狐疑。


    “妈,我爸最近在忙什么事?”吃完饭后阮乔和刘丽琼一起收拾碗筷,她问妈妈。


    “他啊,城南新开了个场子,天天去,有时到半夜才回来嘞。今天回家还算早了。”刘丽琼说。


    阮乔听了心里一惊。阮其才这是又沾上赌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劝说一下。阮其才只是瞪着一双浮肿的眼睛粗声粗气道:“女人家懂什么??我自己有分寸。”


    总之阮乔是从来都管不了阮其才的事。一靠近阮其才她就想起幼年时被踢在右腿上钻心的疼痛。


    她工作三年好不容易攒下了二十来万,还没够南城一套房子的首付,万一阮其才大手笔把家底儿赔了个透,岂不是她又得再填这个无底洞?


    “不碍事。这次的场子啊,你隔壁家刘伯伯他们都在赌呢。都是些小钱,炸金花,一百两百的。”刘丽琼这样说。


    阮乔并没放心下来。当天晚上她在家里住,第二天说要回出租屋,实则偷偷跟踪到阮其才赌博的窝.点。


    窝.点在废弃的老厂房里,外头用卷帘门一遮,地上一地烟头,旁边有个小卖部卖烟酒和水,窗口处贴着一个简易的告示:换零钱,100元转账换95现金,抽烟抽得烟熏火燎的中年男人排着队换,有几个年轻些的男人,陡然看见厂房旁边出现一个肌肤莹白长发披肩的年轻女孩,盯着阮乔看,目光无礼得要钻进阮乔的袖子里。


    阮乔强忍着恶心,偷偷地录了视频。


    录完视频后打电话给公安局,举报城南郊区一处废弃厂房中民众聚众赌博。


    坐上回城区的公交车时她还是担心,神经质地掐着自己手腕,直掐到手腕发红。


    她恨不得警察冲到老厂房里抓人的时候正好抓到阮其才赌虫上脑坐在牌桌前点牌,将他抓进看守所里好好关几天,关到老实了再放出来。


    *


    结束了兵荒马乱的一周,到了晟海集团审阅第一设计院建筑方案的日子。


    阮乔拿着装有建模图的U盘到竹屋,又瞥见沈恪高大挺括的背影。李伟豪、安霖斌两位建筑师坐在他左右,一如左右护法。


    徐歆大老远看见沈恪,戳了戳阮乔的肩膀,摆出一副挤眉弄眼的样子。“快看快看,太子爷在那儿等你呢。”


    “又不是等我。徐姐,您就别打趣我了。”阮乔的脸“腾”地红了,她经不起这样的调笑。


    徐歆撇撇嘴。“我又不傻。你见过有太子爷亲自出来验收项目的么?我们设计院原本要对接的人比太子爷要低好几个职级的。你看看太子爷,哪次不是亲力亲为?我看呀,他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可不一定。”徐歆越是这样说,阮乔就越是觉得要撇清。万一真误会什么就不好了。她怕自己从心底就信上徐歆的话。“沈总过来跟踪工程,说明他尽职尽责,他对自家的祖居有感情。”


    说不定沈恪幼时还在沈家祖居那片底儿里爬过假山洞洞、钻过漏窗,扒过香蕉叶子,抠过花草和蟋蟀呢。


    阮乔腹诽。


    她眼前蓦然冒出一个小小的沈恪,肌肤冷白细腻,调皮捣蛋,撅起屁股来钻假山洞,钻得一身黑,脸蛋儿像抹了煤球似的。


    想着想着,她脸上忍不住绽开一抹笑容。抬眸却发现沈恪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神中带着丝丝探究的意味。阮乔好似开小差被抓住的好学生,赶紧别过头。


    会议开始。先是徐歆汇报整个项目的过程进展以及预算支出情况,之后是阮乔展示建模图。


    阮乔将自己电脑中的建模图投影到大屏幕上。


    她的思路是在三角形地块中截出一个三比二的黄金长方形地块,采用钢筋混凝土和水泥结构造梁柱结构,再以纯装饰性的木材仿“构架制”,以和老区建筑一脉相承。


    至于地块剩余部分,以一石一木作为填充,花台在前,石阶数步,延伸出小池一弯,孤石数块,设置修竹、 芭蕉,自然成景。


    阮乔细致耐心地讲解她的设计,眼看李伟豪、安霖斌两位老师连连点头,她心中也松了一口气。眼角余光瞥见沈恪修长的手臂架在太师椅上,筋骨起伏如山峦,表情严肃而认真。


    “不错。小阮老师设计的格局和原有格局一脉相承,还解决了这两个小三角的问题。”李伟豪发表意见,手指在屏幕上虚虚点过。“安老师可有什么意见?”


    “我的想法和李老师一样。小阮的梁柱结构构造在这儿用得巧妙。依我看,要是后期不存在实际落地的困难,主体建筑就可以定下来了。”安霖斌也是赞赏有加。


    “那沈总这边有何高见?”成开铭恭谨地问沈恪。


    “还要改进。”沈恪目光停留在大屏幕的梁柱构造上。“当前方案的优点和缺点都显而易见。优点是一脉相承,缺点是不够创新,承上是有了,启下在哪里?现代建筑的风格、语言体现在哪里?”


    沈恪的话字字珠玑,样样都逼问在人的心上。


    阮乔咬着嘴唇。


    李伟豪赶紧圆场。“沈总,要我说,这原有的建筑格局太限制创新了。不是小阮老师的水平有问题。”


    “这不是你的真实水平,阮乔,你还能拿出更好的作品。”沈恪一锤定音。


    他是有幸见证过阮乔真实水平的人。大二时,阮乔独自参加了Uia-霍普杯大学生建筑竞赛,那一期的建筑主题是“城乡结合范式下的折叠景观”,阮乔以南城古区城墙保护为例,织补城墙端口,将古城墙建设为公民活动的空间,将“城外墙”转变成“城中墙”的城市建筑肌理。阮乔的建筑模型如蜿蜒飞龙,新旧交织中一片和谐。


    更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阮乔围绕建筑所著的论文。那是一篇英文文献,行文简洁而清楚,字里行间透露着她有非常好的数学和物理基础。


    就是在Uia-霍普杯之后,荒废了一年自觉无事想干的沈恪,才终于又找到了做事的动力。他要做出一件事来,好和阮乔比肩。抱着这个念头,沈恪憋着一口气,那一整个学期都奋发图强,不仅设计建造了晟海大厦,还提交了MIT的交换申请书。


    建筑设计师是富人的专业。他比阮乔的幸运之处在于,他有一个好的家底,这个家底托着他,让他能在大地上真金实银地留下自己的著作。而阮乔不行。这也是他为何要回到南城,他想给阮乔一片展示自己的舞台,同时也为大地留下她作为建筑师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阮乔猛地抬头。她不敢相信,沈恪竟然如此高看她。他相信自己能拿出“更好的作品。”


    心中不是没有过建筑师的梦想在发芽。这个梦想被现实压抑得太久,工作之后她成了画图师、成了甲方手中任意的笔,她心中自觉已经不能够再被称为“建筑师”。而沈恪给予她的,是让她重新成为建筑师、摆脱甲方桎梏的机会。


    “沈总,就是这工期赶不来了。原先预计这个月月底就要开工的。”成开铭在一旁提醒。


    沈恪淡然一笑。“无妨,南区工程是百年计划,造一幢好的建筑,福泽延绵几代人。我打算再给主创设计师半年的时间。在这半年内,她只需负责这件事,工资由晟海全权负责。之前谈好的工程款不变,如何?”


    成开铭一听,工程款照发,还不用负担阮乔的工资,便忙不迭地应下,这个方案对第一设计院有利,双方就此签订新的合同。


    签完合同后,成开铭心想,传闻都说沈总是个难伺候的主儿,跟他打交道要掉一层皮肉。可他成开铭不仅没掉一层皮肉,还得了一层,可见传闻都不可信。


    眼看会议即将结束,沈恪也不掩饰,径直走到阮乔身边。“阮乔,下班老地方等着,我来接你。”


    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甲方的总裁叫住名字,还说等下班后来接她,作为打工人的阮乔全方位地感受到了资本家的“糖衣炮弹”,以及在场众人投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


    沈恪接下来还有别的行程安排,在助理的护送下大步离去。


    眼见李伟豪、安霖斌两位建筑师离开,成开铭叫住阮乔和徐歆,给她们两个布置任务。


    “小乔,接下来半年,你的时间就自由安排啦。我可不敢给你安排任务喽。你的任务由晟海那边安排。至于阿歆,你就没这么幸运了,还要继续工作哦。接下来半年你先跟着绿地公园那个工程,跟完这个再给你安排别的。”成开铭笑眯眯道。


    “是是,成老大,我充分地认清我的定位。我不怕您给我安排工作,我就怕您不给我安排。”徐歆赶紧附和一把手。


    “你是我的得力干将,不给你安排那是我吃亏了。”成开铭笑笑。


    “成总,我也可以负责其他的项目设计。”阮乔对成开铭道。


    “不用不用,晟海这个项目做下来,公司手里至少多了这个数的现金流。”成开铭举起三个手指。


    “小乔你是大功臣,这半年,你就好好给我做晟海的工作,全力设计好南区主体建筑,务必设计出令他们满意的作品。”


    回到办公室,阮乔看着大家忙画图的画图,忙开会的开会,她暂时没有什么事情做,忽然感受到了一阵打工人许久没有感受过的轻松。


    接下来半年,算是一个悠长的半工假期了。她得好好制定下计划,想想自己能干什么。这半年要是能回学校进修就好了。那她一定会有大进步的。


    半年还是太短,回不了北城建筑系读研究生,说不定可以去南城蹭蹭课什么的。


    她坐在工位上完善了一下南区工程的建筑矢量图。到得下班时间,前台李漾漾笑嘻嘻地叫她。


    “乔乔姐,高富帅亲自开车来接你喽!”


    “就是,高富帅诶,阮乔我特么羡慕你了,啥时候也有个富婆来让我少奋斗二十年。”另一个工程师小张也笑嘻嘻地打趣她。


    自从上次的玛丽安托尼内特玫瑰事件后,如今公司里大家都知道晟海的太子爷在追阮乔,成天拿她来打趣。


    阮乔红着脸不想理这帮人,黑色的劳斯莱斯停在面前,她赶紧上车。黑色的劳斯莱斯载着她扬长而去。


    “怎么,好像挺开心的?被我批评作品不好也这么开心?”沈恪瞧见她唇畔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笑着问。


    “开心呀。接下来半年不用接受资本家的剥削了。”阮乔是有些高兴得忘形了,不小心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嫌我是剥削你?”沈恪敏锐地抓住话头,唇角仍是上扬的,仔细看时,他笑起来时凤眼中有星星,真正是笑意达到了眼底。他能感觉到此刻阮乔是真正地开心,真正地敞开心底说话。


    “没有,我哪敢。”阮乔嘟囔了一句。


    “我不会在工作上剥削你。但是别的地方就不一定了。”沈恪想了想,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地方?”阮乔好奇地问。


    沈恪笑着摇头,不肯说。


    阮乔追问。“到底是什么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