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家
作品:《南城雾色》 南城第一设计院。
阮乔拎着豆浆油条包子,推开玻璃门。
七月的天气,南城永远有下不完的雨,她将天蓝色鞋套从板鞋里褪出来,拿去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再放好。
“一个电话叫我改就得改是吧?得,我就知道,改出个三五版来,最后还是要第一版。”顶头上司徐歆忍不住抱怨。
阮乔是一名建筑设计师。做建筑设计这一行,听着光鲜亮丽,实则就是一个领着微薄薪资的加班画图狗。做这一行,永远体会得到思想砰然坠地的重量。
“乔乔。”察觉到阮乔回工位的东京,徐歆转头看她。“下午有一个重磅级客户喔,还不知道能不能拿下。老大认为你的专长跟客户的需求能够匹配,让你待会接待下客户。”
“客户的需求是什么?”阮乔咬了一口油条。
徐歆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晟海你知道吧?这次的委托方来自晟海集团背后的沈氏家族。沈家想维护和改造南区的古建筑群。据说预算是这个数。”徐歆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八”。
说起南区,阮乔脑中有了印象。那儿保存了一片岭南特色建筑群,旧时住的是古南城的官绅富家户,如今成了南城普通民众的住宅老城区,古院落外建起了现代的红瓦砖墙,苍江从古建筑群前绕行而过,印染厂的污水源源不断地排进苍江内。
“而且,这个客户和你同一个大学毕业的。说不定你能和客户聊起来呢?”徐歆解释。
“好。我去试试。”阮乔把油条咽下。
工作三年,阮乔总算懂得了不仅建筑设计要美观,人也要美观。她原本打算,在客户来之前,预留半个小时好好整理下自己的精神面貌,擦个素颜霜遮一下常年熬夜的黑眼圈,再把这身男士款灰衬衫好好地扎一扎。
结果中途徐歆让她把上一个项目的模型渲染一下,阮乔忙起来,忙得天昏地暗。
一晃眼就到了下午。
还是徐歆把她从建模世界里拍出来。“乔乔,客户来了,老大叫你呢。在会议室。”
“啊?时间过得这么快。”阮乔说。她揉揉眼睛,重新把那副黑框眼镜摁回鼻梁上。
会议室安排在设计院的竹屋茶馆中。
通过泥浆浸泡和烟熏等手法对竹子进行处理,会议室坚固无比,内里的摆件也都是竹制的。竹子制成的珠帘,竹子坐垫,竹子拼成的台面。有竹子的淡淡清香。
阮乔透过竹帘,一下子看到台前品茶的老大成开铭。
成开铭是一截富贵竹。光头,亚麻布料的长衫,笑开了一脸肉,盯着对面那人的眼神,似能从中看到金光。
看来真是一个很大的客户。一个很大的金主爸爸。
那人背对阮乔而坐。阮乔只看到他背影。白色衬衫,背影挺括,窄腰劲瘦,关键是人很高,衬托得对面原本有一米七八的成开铭矮了半截。
阮乔那因为长期画图的脑袋突然失真了一下,想到了闺蜜郭芮凌的调侃,“有着公狗腰的男人。”
阮桥默默暗诽自己的不正经。明明是来见客户的。居然想到了客户的腰。实在不该。
她掀起竹帘,穿过去。
“小乔啊,来这里,坐坐坐。小沈总,这是我们的员工阮乔,北城大学建筑系的优秀毕业生哩。这位是晟海集团的小沈总,当年和你是同一届的同学,你同学能找到我们设计院来,也算是有缘,有缘。”
成开铭忙不迭互相介绍对方。
阮乔在对上小沈总视线的那一刻,时间都因此而静止。成开铭那热情的声音退化成平淡的背景音,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只有沈恪,来得如此真实。
一时间,很多个念头在阮乔脑海中爆炸,像是脑细胞在开展一场盛大的烟花盛会。她怎么就没有提前多问一下,今天承接的是哪个集团的项目呢?她怎么就没多问一下,今天来的是她哪一个同学?她怎么就一直傻乎乎地画图,忘记好好拾掇下自己了?
她怎么就。。。
有这么多“怎么就”,可时光不会倒流。她也不能再倒退回竹帘门外,重新扎好头发整理好衣服,干净又清爽地和沈恪重逢。
“你好。”沈恪礼貌地伸出手。
他阮乔如梦初醒般将手递过去,握了握。
他指骨冷白,握手的力度适中,中指和掌根处有茧子的痕迹,摩擦过她手指表面。一个克制的、几近客套的握手。
谈判依旧是成开铭和沈恪的主场。
成开铭给阮乔泡了一杯茶。薄薄的骨瓷茶杯盛着浅绿的茶汤,是上好的太平猴魁。
阮乔思绪仍停留在沈恪那双干燥微凉的大掌上。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滑过舌尖,在粉红的舌头上烫起白泡,再滚到她的喉咙里去。
这下好了,自己把自己烫到了。
她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成总和沈恪,两人洽谈正欢,都没注意到她。
南区项目是晟海集团和市政府的合作。项目的要求是,对南区的古建筑进行保护和旅游开发,清退一批老旧的、侵占古建筑墙体和街道的自建房,对苍江水体进行保护。
“我对设计院只有一个要求。”沈恪笑笑,嗓音低沉冷淡。“经改造后的南区古建筑,得处理好新旧之间的关系。时间跨度不妨放大些,和原有的建筑风格一脉相承,同时是一个属于当下的建筑,为居民提供一个休闲的公共空间,还是一个属于未来的建筑,能够成为将来建筑的好邻居。”
“能做,能做。之前我们设计院也接手过古建筑改造的项目,我让助理把案例给您过目一下。”成开铭忙不迭地应下。
“不用。我相信第一设计院的实力。”沈恪笑笑。反正,选择第一设计院,也存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
谈判结束,已经是下午六点。也到了公司下班的时间。
“你们这儿都下班了吧?”沈恪起身。阮乔注意到他小臂上箍着一个黑色袖箍,材质低奢,透着禁欲的冷淡感。
“都下班了。”成开铭说。
沈恪笑了。凛冽薄唇弯起浅浅弧度,随后转身看向阮乔。“巧了。我跟你顺路。我送你回去。”
阮乔站起身,黑框眼镜背后的眼睛微微睁着,盯着沈恪看,视线交错不过两秒,又移开。她很想说,你怎么知道我和你顺路?又或者,她应该问,你怎么会叫我名字呢。
印象中,她和沈恪高中同学三年,大学同学两年,却从来没叫过对方名字。
成开铭已经很识趣地离开了。
“在地下车库门口等我。”沈恪说。
他站起来很高,饶是阮乔有1米72 的身高,在他面前也被衬成了娃娃。
“好。”她听见自己回答他。她一个人局促地站在车库门口,成了一株突兀的竹。借着车库门口的凸面镜,她看到自己的形象。修长的一根立在那里,脸色是不健康的苍白。
扎心的是,连续两天赶工期,她已经有两天没洗头。
阮乔心想,一点也不巧。为什么要在她这么不修边幅的时候遇见沈恪?生活就是这样,没有彩排。
一辆全黑的保时捷卡宴停在她面前。副驾驶的车窗降落,阮乔低头,透过车窗看见沈恪的脸。
“上车。”
他嗓音低沉。阮乔似被这样的嗓音一烫,拉开车门,坐下,系安全带。她裹在天蓝色牛仔裤里的双腿修长,她把腿缩了缩,并拢着放在脚踏上。
“要回工位拿东西吗?”沈恪问她。
引擎发动,保时捷从阴暗的地下车库门口开到林荫道上。阴暗天气的一缕幽光,恰巧射进车前玻璃,照见沈恪的侧脸。他眉峰挺拔,鼻梁高挺,流畅的脸部折叠让他的侧脸的弧度干脆利落,眼睛隐藏在眉骨下的阴影里。
阮桥的余光看不分明,只觉得她一脚踏进了沈恪的绝对领域。
“不用。”阮乔回答。
“你家在哪?”沈恪问。
“。。。你在嘉园小区门口放我下来就行。”阮乔答。
哪里是巧了。原来沈恪根本不知道她住哪。
她听见沈恪一声轻笑。很轻很轻的笑,像是蜻蜓点水。然而她头朝着前方,余光再怎么努力也捕捉不到这个笑容在他脸上漾起的微波。
沈恪说,“阮乔,你一点也没有变。”
一点也没有变。指的是自己还像高中那时候吧?身躯裹在直挺挺的校服里,终日都是黑框眼镜配马尾。大学时倒是不裹着校服了,换成了同样宽大的卫衣。
阮乔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好在沈恪也没有让她接话的意思。卡宴丝滑地汇入车流,经过一个红绿灯路口,沈恪一脚油门踩过去。在距离下一个红绿灯还有二十米的时候,沈恪靠边停车。
阮乔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沈恪打开车门,下车。
那里有一家超大的二十四小时药店。沈恪在柜台前停留了两分钟。
很快,沈恪就出来了。阮乔转移视线,假装在浏览手机。
“给你的。”沈恪“嘭”地一声关上车门,将手里的透明塑料袋递给阮乔。
“。。。给我?”
透过薄薄的塑料袋,阮乔看到两盒药。一盒喷雾剂一盒康复新液。还有一瓶矿泉水,冰的,水气撞在瓶身上,凝结成雾。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重新品尝到舌尖被烫的疼痛。热热的,烫烫的,像含了一团火。可她不止舌尖含了一团火。那团火在她心上,在她胃里,灼烧得人疼痛。
“先含一口矿泉水,冰一冰。待会上喷雾。”沈恪重新启动车子,同时指点她。
阮乔拧开矿泉水瓶,含了一小口冰水在舌尖。那冰水凉凉地滚过她的舌尖,熨贴着被烫伤的疼痛。
“不上喷雾吗?”沈恪等了一会,没见阮乔有动静。
“回去再喷。”阮乔低声。张大嘴巴喷喷雾,多半是有些不雅观的。她既然已经如此穿着随意,那还是不要在沈恪面前留下一个大嘴巴的形象了。
“帮我点一支烟。”沈恪说。
阮乔低头看着车槽。
“在这里。”沈恪手指伸到座椅中间的车槽处。
阮乔把一盒烟和一支zippo打火机拿起来。金属摩擦轮低沉地响,冒出细长的蓝色火焰,阮乔捏住一支香烟,凑上去点燃,烟丝燃起橙光的一瞬,凛冽的薄荷香若有若无地充盈着整个车厢。
因为工作的缘故,她闻过很多香烟的味道。
劣质的,粗犷的,浓烈的。可从来没有一种香烟的味道,这样地淡,又这样的凛冽,让人在六月的闷热天气里,想起冰雪堆成的天空。
她伸出手去,修长伶仃的食指和中指间不熟练地夹着一根香烟。沈恪空出右手去接,指尖相错的一瞬,阮乔垂下眼眸。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一句话。据说,男士香烟的尺寸是按照女性的乳.头尺寸定制的。而女士香烟的尺寸反之。
沈恪这双手,握什么都好看。握一支笔,握一支香烟,都有种别样的散漫感。
嘉园到了。
副驾驶的车门锁打开。
“谢谢你送我回家。”阮乔跟沈恪道谢。她手里拎着那两盒药和那瓶矿泉水。
当太阳缓慢向北回归线移动时,天色本不应黑得这么快。可今日是个雨天,头顶的枝叶上还盛着今日残留的雨水,落了几滴下来,冰冰凉凉地要滑进人的脖子里。
沈恪也下车,他半倚靠在车上,白衬衫一尘不染。
若说此刻,全世界是墨染的水墨画,深深浅浅浓淡不一,那沈恪就成了这世界里唯一的白与黑。他白衣黑裤立在那里,恍若北地的白山黑水,干净得寂寥,寂寥得干净,成了游离在三原色之外的,干净纯粹的颜色。
唯一不纯粹的是他指尖那点星火,明灭闪烁,像是微型的,压抑的火山。
阮乔没有转身离开。她感知到沈恪的目光有了重量,攫住她,重若千钧。她目光从沈恪的喉结移到那点明灭的星火上,头皮发麻。
“阮乔,你有男朋友了吗?”沈恪终于开口。
阮乔目光上移,从喉结向上,到他唇珠饱满而唇型薄的嘴唇上,到他高挺的鼻梁上,再到他的眼睛里,和他整个对上。
他视线专注,好似眼前一切都是虚化的背景,只有阮乔是人间真实。
“没有,不过我有相亲对象。”阮乔说。
她视线追寻着那点星火。看到沈恪将星火整个摁在车身上。或许那火不仅烫了车身昂贵的车漆,也烫着沈恪的手指。
“相亲对象算什么。阮乔,我喜欢你好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