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

作品:《明夜有雨

    等温琢尔彻底恢复战斗力,能和温少珩一起为非作歹时,已经过去半个多月。


    温琢尔不记得在那晚哭着说“还想演戏”,现在清醒了倒是又和温少珽提过,但当时温少珽没说什么。


    温琢尔接到一个剧本,是陈雨浓导演的新作品,一切都还在筹备阶段,但是导演先联系了她。


    她只看了个开头就已经非常喜欢,但又不敢给导演肯定的答复,只说要再考虑。


    温琢尔怕自己不够好,怕自己经过这样长时间的停滞已经忘记如何演戏,也怕自己又回到那个分不清梦与现实的痛苦里。


    她在一家人一起吃饭时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温应山告诉她:“不要怕,爸爸妈妈哥哥都在你身后。”


    这天晚上,宋是仪来敲温琢尔的房门:“美丽的小温女士,想不想和妈妈聊一聊呢?”


    温琢尔和她聊了很多,聊这个剧本,聊之前的《苦青梅》,聊温琢尔小时候。


    宋是仪说如果是在温琢尔这个年纪的自己一定不会有一秒钟犹豫就接下这部戏,因为这注定是个出色的作品。


    但是,宋是仪也告诉温琢尔:“你和妈妈是不一样的,小宝。妈妈演戏的方式是学校里的老师和片场前辈教出来的,是把自己打磨成一个圆润的姿态塞进角色里,但你不是。”


    “其实妈妈很后悔那时候带着你去片场,太早感受那样的氛围了,妈妈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样强行让自己去感受角色、契合角色的表演方式,太激进了些。”


    “对不起,小宝。妈妈不是个聪明的妈妈,也许当时让你去学校系统地学一学就好了。”


    从前宋是仪总是带着年幼的温琢尔到片场去,安静地沉浸在故事里的温琢尔比那时狗都嫌的温少珩要可爱得多。


    突然有一天,她看到导演给小演员讲一场小乞丐被打得头破血流,断了手臂还要抢食的戏时,坐在一边的温琢尔就那样掉下泪来。


    “我们小宝也被故事感动了吗?”宋是仪抱着她,“这个小朋友很可怜吧?”


    “好痛,妈妈。”温琢尔紧紧按着自己的手臂,“我觉得好痛。”


    宋是仪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了。


    那之后宋是仪就不太带她去了。


    偶尔温应山过来探班时,唯家中女士之上主义的他会受不住温琢尔的撒娇,只要温琢尔软软地叫几遍“爸爸”,他就会带她一起来。


    但宋是仪不再像之前那样连剧本围谈都带着她了,只空闲时带着温琢尔在附近转转。


    她的女儿也许是天生的演员,但这又是太危险的天赋了。


    之后,这个民主开明的,连碗筷选什么花色都要征求家中每一个人包括话都说不利索的幼崽和煮饭阿姨意见的家庭,第一次出现了不允许反抗的□□。


    宋是仪无论如何都不允许温琢尔接触演戏,连温少珩都被叮嘱不要再陪着温琢尔玩她的角色扮演游戏。


    彼时已经是小少年的温少珩乐得轻松,但看着温琢尔也会觉得不忍心,他想偶尔陪可怜的小妹一次也是没有关系的,但宋是仪不许。


    宋是仪不顾温琢尔不愿意离家的苦苦哀求,早早送她去了国外,随便地选择什么专业。


    温应山和少年老成的温少珩都劝过她,认为这样太勉强温琢尔了。宋是仪也知道温琢尔不快乐,但当时她太害怕了。


    这位温柔的母亲第一次在温琢尔的眼泪中狠下心来。


    温琢尔并不适应国外的生活。


    她吃不下饭,也不愿意出门社交,整夜整夜地哭。短短几个月,哪怕是模糊的视频也能看出温琢尔越来越尖的下巴和不再灵动的眼睛。


    温应山和宋是仪爆发争吵又草草收场。温应山舍不得女儿这样受苦,他第一次强硬地对宋是仪表示要马上接温琢尔回家来。


    但当他听宋是仪和他讲温琢尔听剧本时的认真,在片场掉的眼泪,疼痛的手臂,讲她惊人的天赋和可能伴随的危险后果。


    温应山又犹豫了。他是第一次知道这些。


    温琢尔从小到大也是第一次和父母僵持这般久,在温少珽决定为公司开拓海外市场后,双方有了让步。


    宋是仪告诉温琢尔等她回国如果还想做个演员,那妈妈不会再这样干涉,前提是完成大学学业。


    温琢尔提出的条件是转去导演系。


    没等温应山和宋是仪讨论出个结果,这个条件由温少珩拍板定了下来。


    温少珽的条件是他会带着温少珩优先开拓英国市场,重新选一个住处接温琢尔住过来,温琢尔必须吃好一日三餐。如果温琢尔考进玛丽皇后学院,那他亲自带她去导演系报道。


    等温琢尔高中毕业,温少珽已经准备回国。他回国前带着温琢尔在学校里逛了逛,告诉她:“你得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小宝。”


    等温琢尔顺利拿到offer又顺利毕业回国,父母确实没再干涉她做一个演员。


    温少珽则给了她那张经纪人名单。


    宋时同到伦敦旅拍时,将随手拍的照片发在微博上,其中一张拍到了温琢尔。粉丝问起,他说是“一个有趣的小女孩”。


    这让温琢尔还没出道就小有名气。


    她确实是一个有天分的演员,不需要导演多讲戏也能自己摸索、揣摩。


    她在这样的摸索中摔得遍体鳞伤,一次又一次鲜血淋漓地把自己摔进角色的框架,但温琢尔隐藏得很好。


    连宋是仪都以为温琢尔已经找到了温和地打磨自己的方式。


    问题越拉越多地压在温琢尔身上,终于在拍《苦青梅》时压垮了她。


    温琢尔变得恍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到底是受尽宠爱的温琢尔,还是支离破碎的姚小安。


    姚小安被霸凌时她也觉得很疼,姚小安不可告人的暗恋被暴露在阳光下时她觉得那些人火辣辣的目光贴着她的皮肤。姚小安机械地、没有生机地活着时,她也觉得生活一眼就望到了头。


    姚小安怀着隐秘的爱恋决定去死的时候,温琢尔也不觉得自己活着。


    她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拉扯里逐渐崩溃,丢失了属于温琢尔的坐标。


    温琢尔谁都没说,直到江又宁发现她总是沉默地、反复用指甲划着手腕,哪怕划痕已经红肿破皮也不停。


    像小动物的刻板行为。


    江又宁崩溃大哭。


    温琢尔自顾不暇,想安慰她又不知道怎么说,只能任由江又宁抢她的手机不知道拨通了温少珽还是温少珩的电话。


    温少珩看到来电显示是“铁甲小宝”时,还想调侃温琢尔一番。


    当他听到江又宁大哭着说温琢尔的状态,当即丢下了还在会客室等候的客人,让助理订了机票过去。


    等温少珩见到温琢尔,只一眼,他就知道情况不太好。


    哪怕温琢尔看到他,问着“二哥怎么来看我”,温少珩也还是觉得糟了。


    他见过开心的、生气的、沮丧的,许多样子的温琢尔,从来没有一次在温琢尔的眼里见过那样的防备。


    好像不是他的小妹。


    温少珩不敢耽搁,立刻又打给了温少珽,但是没有告诉父母。


    他怕宋是仪又一次强硬地送走温琢尔,那温琢尔就真的完了。


    温少珽到片场时,温琢尔刚拍完当天的最后一段。明明已经收工,但温琢尔蹲在地上没有动。


    温少珩也蹲在她身边说着什么,但温琢尔没有任何反应。


    只是一直在哭。


    温少珽让不安的江又宁先回酒店,又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儿,等片场人都快走光了,才迈开腿走过去。他先拍了拍温少珩的背,温少珩回头见是大哥来了,撑着膝盖站起来。


    蹲太久,腿已经僵住了。


    温少珽弯下身摸了摸温琢尔的头,叫她:“小宝。”


    温琢尔还是没有反应。


    温少珽又说:“大哥带你先回去,嗯?”


    又半晌,温琢尔才抬起头,看到温少珽,眼泪又往下掉。


    她伸手去拉温少珽的衣角,哭着求他“不要告诉妈妈”。


    温少珽没说什么,只想拉温琢尔先起来。


    但温琢尔死死抓着他的手:“大哥,求你了。不要告诉妈妈好不好?”


    “你先停下来,醒一醒,小宝。”温少珽回握她的手,拇指摸了摸她的指背:“我不告诉妈妈。”


    等温琢尔终于从不属于她的情绪短暂抽离,坐在车里。


    温少珩拿水杯贴了贴她的侧脸,“喝点水。”


    “对不起,二哥。”温琢尔接过水杯捧着:“吓坏你了吧。”


    “我还行,你把那个小姑娘吓坏了。”温少珩笑着安慰。


    一直没说话的温少珽在这时开口:“多久了?”


    “……”温琢尔怯怯地:“我不知道。大哥,你不要告诉妈妈。”


    “他们有眼睛自己会看。”温少珽硬邦邦地说。


    温琢尔盯着窗外,不愿意回头。


    车内一时没人再说话。


    眼看温琢尔眼眶又红了,温少珽又说:“哭解决不了问题,小宝。你当时怎么和我还有爸妈说的?你和我们说你没问题,说你已经学会了。”


    连温少珩也说:“要不停一段时间,小宝?”


    温琢尔抠着手指没说话。


    又在片场观察了两天,温少珽不得不回去工作。


    他和导演交涉,让剧组休息半个月,所有的损失他会全部承担。


    他又和温琢尔保证只是带她回家休息半个月,再让温少珩陪她过来,温琢尔才愿意和他回B市。


    没人告诉宋是仪发生了什么,温琢尔只说是剧组放假。


    但做妈妈的总是敏感。


    宋是仪想了想,还是偷偷把温少珩叫进书房。


    温少珩本来想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


    宋是仪只是静静看着他,温少珩就不敢骗她。


    大概说完之后,温少珩低着头小声地央求:“您别生气,也别怪小宝。”


    他想抬头看一眼宋是仪是什么表情,却看到宋是仪红着的眼眶。


    宋是仪什么都没说,只是挥手让温少珩先出去。


    半个月后,温琢尔回片场,宋是仪只当自己不知道。


    温少珩隔三岔五就会来,温少珽不忙时也会来。他们都给江又宁留下了私人的联系方式,叮嘱她别让温琢尔一个人待着,如果有什么情况要随时联系他们。


    一起留在片场的还有温琢尔的心理医生常珺,每场戏结束,会立刻介入干预温琢尔的情绪,把她从姚小安里扯出来。


    温琢尔看起来在变好,但没人知道她晚上还是睡不着觉。


    温琢尔闭上眼,眼前一会儿是姚小安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是姚小安破碎的家庭,一会儿是温少珽和温少珩。


    她这一秒看见姚小安的暗恋对象,下一秒就看到明檀的脸。


    一直到拍摄的尾声,温琢尔都是保持这个状态。她在白天看起来一切都好,能说会笑,但在晚上又陷入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里。


    江又宁总是放不下心,在杀青前一天的晚上起夜时,隐隐听见温琢尔好像在哭。


    但是她不敢半夜打电话给温少珽和温少珩,只各发了一条短信。


    温少珽到时温琢尔已经杀青了,抱着花站在场地中央。


    看起来很好。


    如果没有江又宁的短信,温少珽也会觉得她很好。


    温少珽直接带走了温琢尔,连杀青宴都等不及。


    之后就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治疗,每次温少珽和温少珩总会有一个陪在温琢尔身边。之后温琢尔回想起来,竟是更忙碌的温少珽来得频繁。


    等温琢尔彻底稳定下来,电影已经上映过了。


    “我还是第一次没看到自己的电影。”温琢尔说。


    “等你真的没问题那天再看吧。”温少珩安慰她,“我替你看过了,还不错。”


    “你看得懂什么?牛嚼牡丹。”温琢尔淡淡地刺他。


    温少珩没像从前一样顶她。在温琢尔生病这段时间,温少珩也想了很多。


    他觉得自己应该要快一点成长起来,不再让父母和大哥操心,他也想要成为大哥那样可靠的兄长。


    不想再看到温琢尔那样的眼神了。要温琢尔永远做他开心快乐的小妹。温少珩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