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琛一回来，老太太病重的消息就传遍了西城的富贵圈，有些人只听个大概，不清楚具体情况，便从梁音那里打听。


    大家都知道，虽然梁家和顾家没什么太亲近的关系，而且从各方面而言，梁家也攀不上顾家，但梁音和简言的关系好。


    如今简言嫁进顾家，那就是正儿八经的顾家人。


    顾家的事，从梁音那里打听再好不过了。


    梁音有分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说什么，跟哪些人说，说完统统告诉了简言。


    简言无心关注这些事。


    梁音说：“他们也是想猜猜，顾琛什么时候回国定居。”


    简言说：“这里是他的家，早晚都要回的。”


    梁音笑，“话是这么说，但准备工作要提前做不是？你家顾总什么能力什么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想争的东西，那可是一点情面都不留，我看估计最近很多人都要忙起来了，不然等顾总忙起来，他们想忙也忙不了咯。”


    简言在厨房，闻声看了眼在客厅开视频会议的顾琛，说：“他也挺忙的，今天从醒来都没闲着。”


    梁音：“坐到他这个位置上，忙是理所应当的，我不多打扰你们了，挂了。”


    简言说好。


    下午穆恣过来了一趟，亲家长辈住院，她即便是简言的后妈，于情于理也应该多跑几趟。


    老太太每次梦呓都会提及“小琛”，实在让简言好奇，她自觉现在不方便从顾家人询问，便在跟穆恣聊天的时候，随口试探几句。


    “顾琛刚回来，要忙的事情很多，你多上点心。”穆恣说。


    简言说：“我会的，不过小琛那些事，我想帮也帮不上，只能在日常上让他省点心。”


    穆恣神情不变，点点头：“够了。”


    简言盯着她看。


    数秒后，淡淡移开了目光。


    晚上病房依旧只有简言和顾琛两个人，简言坐在一旁，低着头给顾琛削苹果，顾琛给老太太擦手。


    房间里安静无声，只有刀刃削过苹果的声音。


    轻轻的，脆脆的。


    忽然，老太太手动了下。


    简言和顾琛同时看向老太太。


    一个不敢再动刀，一个不敢再动毛巾。


    很快，老太太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她看到顾琛，很轻地笑了下，然后唤了句：“小琛啊……”


    她声音很轻，让人听不真切。


    可是简言看到顾琛手背隐约有青筋凸起。


    简言看了顾琛一眼，说：“奶奶叫你呢。”


    顾琛始终垂着眼眸，眼睫阴影遮挡眸中一切。


    他情绪很淡，回答说：“梦话而已。”


    他说是梦话，简言便没多言。


    凌晨半夜，老太太终于醒了，也果然如医生所言，确诊了阿兹海默症。


    她不记得简言，也不记得顾云熙，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顾友昌都记不清。


    但她记得顾琛。


    她一直叫顾琛小琛，要顾琛带她回家。


    一堆人拧不过一个老太太，只能大半夜收拾东西回家。


    回家后好不容易才把老太太哄睡下。


    客厅里，顾家所有人都在。


    顾友昌交代小赵以后多上点心，简言和顾琛也要暂时住在老宅，另外再多招几位阿姨在家里帮忙。


    顾琛始终不言，坐在沙发一角不知在想些什么。


    简言不放心他，又怕凑近了惹他心烦，就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


    临到顾云熙和邱文南离开，顾琛抬头看过来，简言没来得及收回目光，与他对视。


    她抿了抿唇，主动坐过去，“怎么了？”


    她拉顾琛的手，说：“心事好重。”


    顾琛没答，只是轻轻一拽，将她拽进了怀里。


    简言抱住他，脸贴着他的胸口。


    “你会把我忘了吗？”


    顾琛轻笑了一声：“七八十可能会。”


    简言仰面莞尔，“能到七八十吗？”


    顾琛挑眉，垂眸，“目前身体健好，你哪儿不行？”


    简言笑而不语。


    好一会儿，夜深人静。


    顾琛声音低却清晰。


    他说：“能。”


    “放心吧。”


    这是婚后三年，顾琛第一次给予简言回应。


    -


    经历的事太重，两个人都没睡太沉。


    不知几点，简言一翻身，身边是空的。


    她蓦地睁开眼，只见房间门闪了一道缝，门外只有安全夜灯在亮，光很微弱，似一道浅薄的月光。


    简言光脚走过去，看到走廊尽头，窗户前，顾琛在抽烟。


    烟雾浓白，显得他面容朦胧。


    从前，顾琛给简言的印象是凉薄。


    一夜之间，她却在他身上看到了孤独。


    而这份情绪，她从未在那个少年身上感受过。


    每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会想，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可顾琛身上，实在有他太多痕迹。


    许久，简言垂眸，终究没上前打扰顾琛，转身回房。


    她转身的同时，顾琛将烟头摁灭在一旁的烟灰缸里。


    缭绕间，他回头，看到简言一闪而过的身影。


    顾琛想起老太太清醒时常言的那句：“简言多懂事啊，又体贴又聪明。”


    她是很懂事。


    她比他当初预想的，还要懂事。


    回房前，顾琛先在二楼的公共卫生间洗了个澡。


    室内温暖高，模糊了镜面。


    他站在镜面前，想起什么，忽然伸手抹了把镜子。


    镜中央，他面孔冷漠，眸中一片深邃。


    而深邃的最底，是一片敌意。


    他在对自己，产生敌意。


    忽然，门外传来动静。


    顾琛听着，仍然继续对镜中自己对视。


    三五秒，才缓慢地收回目光。


    打开门，是小赵上来了。


    小赵没想到他在这里，惊了一下才说：“先生，老太太醒了，找您呢。”


    老太太房中。


    顾琛刚推开门，就见老太太精神百倍冲他招手。


    “小琛快来，奶奶哄你睡觉，睡着了就好了。”


    顾琛闻声脸色不太好。


    小赵察觉，不动声色地退出去，关上门。


    她犹豫了下，再次往二楼走去。


    房内。


    老太太见顾琛不高兴，立马开始哄：“别生气别生气，奶奶又不是要你藏起来，奶奶只是想让你休息一下。”


    顾琛听了脸色更不好，他面无表情走到床边，准备扶老太太躺下。


    老太太却抓住他的手，追问似的，“你生气了吗？”


    顾琛抬眸看向老太太。


    半晌，他说：“我生气了，奶奶。”


    他声音并不高。


    老太太却忽然沉默了下来。


    顾琛看着老太太，“奶奶，我是阿琛。”


    老太太茫然，“阿琛……”


    顾琛说：“是，我是阿琛。”


    他说：“没有什么小琛，只有我。”


    “没有小琛吗？”老太太茫然着，被扶着躺在了床上。


    她翻身抱住旁边的抱枕，嘴里不停地念：“没有小琛吗？”


    看她情绪平缓下来，顾琛才转身离开。


    房门关上，床上老太太长叹了口气，道：“没有小琛好啊，没有好啊。”


    二楼。


    小赵终究还是没敲门，楼下很快传来动静，她只好赶紧下楼。


    这一折腾，老太太早上直接没起。


    简言也到十点多才起，下楼的时候只有小赵在客厅，便问：“老太太也没醒吗？”


    小赵说：“老太太凌晨醒过一次，这会儿可能困了。”


    简言点点头，“先生呢？”


    “先生和顾老在书房呢。”


    简言一愣，“爸过来了？”


    小赵：“一大早就过来了。”


    顾琛妈妈去世之后，顾友昌虽然没有再娶，但也没有在老宅住。


    顾氏国内的生意还要他来管，他便定在了离公司近的高档小区。


    老太太病重，顾友昌为人子每天来探望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看小赵神情，简言总觉得有什么事情。


    她问：“怎么了？公司有事？”


    小赵摇头。


    犹豫好一会儿，小赵低着头说：“老太太凌晨闹了一会儿，要找先生，先生不太高兴，早上顾老来的时候，我随口提了一句，顾老脸色不太好。”


    简言一顿，“你是说，奶奶惹顾琛不高兴？你没看错吗？”


    小赵摇头，确定地说：“先生确实不太高兴。”


    简言看了眼书房，沉默片刻，说：“我知道了。”


    小赵说完就去忙院子里的事，简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受控制地往书房走去。


    房门关得很紧，隔音很好，所以并不能听到里面的人在讲什么。


    可简言却莫名心神不宁。


    说到底，老太太这一倒，还是让她有些心慌的。


    人糊涂了以后，说的话很难让人相信，却也难免不让人起疑。


    更何况顾琛那么疼爱老太太，犯什么和她生气呢。


    简言想不明白。


    只是在这个屋檐下，纵使再想不明白，也不能真的去偷听点什么。


    简言在书房门口驻足片刻，最终还是转身去了厨房。


    书房内。


    顾友昌和顾琛双双站着，气氛有些微妙的剑拔弩张。


    父与子，放在别家，不管什么年岁，都是父亲压儿子一头。


    可在这个顾家，不知什么时候，顾友昌已经很难插手顾琛的事情了。


    顾友昌看着身挺肩阔的顾琛，恍惚地想，大概从他第一次妥协的时候，他在顾琛那里，就失去了父亲的威权。


    “我知道你现在做什么都有主意，但是这件事情上，现在不能刺激老太太。”


    顾琛站在书架旁，背对着顾友昌，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良久，顾友昌口气稍稍示弱，说：“至少缓一缓。”


    顾琛这才说：“知道。”


    父子之间并无其他可以深/交浅谈的话题，一旦达成共识，立刻出门各忙各的。


    顾琛一打开门，刚巧和端着鸡蛋羹往老太太房中送的简言碰上。


    简言察觉氛围不太对，主动笑笑，先唤顾友昌，“爸。”


    顾友昌点点头。


    简言这才跟顾琛说：“奶奶醒了，要一起进去吗？”


    顾琛没说话。


    简言伸手拽了拽他的衣摆，小声：“走吧，一起。”


    顾琛还是没说话，但是伸手接过了简言手里的鸡蛋羹。


    简言弯唇笑笑。


    顾琛率先一步走，简言在背后朝顾友昌笑笑。


    虽然早就听闻简言懂事体贴识大体，但是作为公公和儿媳共处的时间还是少，如今碰上，也忍不住赞赏。


    “你最近辛苦了。”


    简言说：“应该的。”


    书房外挂着的挂画反光，简言自以为做得隐秘，实则与顾友昌互动的每一个表情都落进顾琛眼里。


    她倒是对谁都脾气好。


    顾琛不悦，蹙眉，停下脚步。


    下一秒简言就跟上，主动挽住他的胳膊，“走吧。”


    顾琛微微垂眸看她一眼。


    简言小声：“走吧走吧。”


    不动声色地，顾琛眉间渐平。


    不知为何，老太太今天状态还行，虽说仍然不清醒，但是很乖，不闹人。


    吃饭也吃得不折腾。


    饭后简言感慨：“不管怎样，奶奶心里舒服就好。”


    说完，她扭头看向顾琛。


    顾琛看她，似在问怎么了？


    简言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摁在他眉间，轻声说：“你也要心里舒服，有什么不开心的，不要憋着。”


    话落有一会儿，顾琛忽然问了句：“午睡吗？”


    简言一愣，“什么？”


    顾琛没理会，直接起身，连同简言一起拽起来。


    简言失声“哎”一声。


    顾琛忽然不知哪来的高涨情绪，动作利落地将她抱起来，往二楼走去。


    简言懵了，搂住顾琛的脖子，“你……”


    怎么那么突然？


    推开门，房间里窗帘还没拉，遮光效果好，乍一看，好像深夜。


    顾琛进门，随意一抬脚将门关上。


    大步走向床，将人放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简言，一言不发地脱外套。


    简言不得不承认，顾琛这张脸，不管什么时候看，都能看进她心里。


    尤其是有欲/望的时候。


    纵使面无表情，身体也往外散发某种张扬。


    就好像，她记忆中的他回来了一样。


    他总是这样。


    总是在她分不清记忆是否混乱时，给她的质疑和不确定添上一份笃定。


    “不高兴吗？”她起身直跪，主动入他怀。


    “嗯。”顾琛声音很低。


    简言声音同样很低。


    她说：“那就不要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