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作品:《昭昭春日

    令昭昭感到高兴的是, 谢渊没有食言。


    之后的半月里,他总是在卯时三刻准时等在她的院墙外,带着她到玥京城里游玩, 又在日落之前将她送回府里。


    而令昭昭感到庆幸的是,她家的爹爹似乎也默许了这件事。


    从一开始寸步不离地提枪守在她的垂花门前, 到最后除却用膳的时候碰面,其余时候总也见不到人影。


    唯独脸色倒是一日黑似一日。


    倒是自家阿娘每日都是心情颇好的模样, 总是笑微微地让小厨房添些清热去火的菜肴过来。


    今日又是个晴日,还恰逢霍霆在家休沐。


    昭昭还未起身的时候, 顾清晓便已坐在窗畔,素手捻着一根银针, 对着窗外的春光穿上分好的绣线。


    而稍远处, 宣平将军霍霆正皱眉替她将几股缠绕在一起的腚青色绣线分开。


    这是女红里最细致的活计。


    拿惯了银枪的将军对此极不熟稔, 分了好久,才艰难地分出两根。


    他有些心烦地看了看窗外的庭院,侧首问顾清晓:“是不是又要到辰时了?”


    顾清晓理了理手里的丝线, 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好像是快到了。”


    霍霆皱眉:“昭昭是不是又和那小子出去玩了?”


    顾清晓弯了弯眉, 巧妙地避开他的话:“我今日可一直待在房里。你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么会知道?”


    霍霆有些气结。


    他当然知道,而且起初的时候可谓是寸步不离地盯着她。


    但近半个月来,只要他休沐在家的日子, 年年都会拉着他过来分绣线。


    而且每回都是辰时前后。


    他每每都想早点分完回去,但偏偏这些缠绕在一起的绣线比在边关打仗时遇到的戎狄还难对付。


    往往一分便是大半个时辰。


    等他回到庭院里的时候,昭昭早就跑得没影了。


    他想至此,忍不住看向顾清晓手里的绣布:“年年,你还要绣多久?”


    “不久。”顾清晓略忖了忖,便当着他的面将绣棚拆下, 将足有三尺长的锦绣山河图推开给他看:“绣完这幅山河图便好。”


    霍霆垂首,盯着面前才绣了不到半尺的山河图看了半晌。


    终是一言不发地扭过头去,认命地继续理手里的绣线。


    *


    玥京城里的白鹤街上。


    身着红裙的少女正牵着少年的衣袖,从一家卖胡饼的铺子里出来。


    长街上天光正好,拂面而来的春风不烫。


    她便这般一手牵着少年的衣袖,一手拿着张新烤好的胡饼,顺着人流的去向走马观花地闲逛。


    看到卖泥人的摊子要停步,看到编蛐蛐笼子要买一个,尤其是看到卖话本的,更是走不动路,非要将她没看过的都挑出来买下,这才肯继续往前。


    眼见着一整个胡饼吃完,她却连半条长街都未能逛完。


    倒是话本子买了有十几本,昭昭手里都快拿不下,便只好拿绳索扎成一捆,转而对谢渊弯眸道:“要不,你帮我拿一会。”


    “我等会请你吃李家铺子里的驴打滚。”


    谢渊抬首接过,皱眉提醒她:“按你这种的逛法,再有半个月,也逛不完这座玥京城。”


    昭昭却不在意。


    她转过头去,步履轻快地往前走:“有什么关系。”


    “反正,半个月后还有半个月。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要是什么时候逛完了,也还可以回过头来,再逛一次。”


    谢渊淡看她一眼,没有接话。


    昭昭恰走到一家卖糖画的摊子前,正想买一支做成白兔模样的糖画,见他不作声,便又转过脸来,轻眨了眨眼:“你是急着要走吗?”


    谢渊顺手将她看中的那支糖画买走,语声淡淡:“不会停留太久。”


    昭昭也买下一支桃花模样的,若有所思:“看你很留意玥京城里的消息。我还以为,你是要在玥京城里购置宅子呢。”


    “不会。”谢渊将买走的那支糖画也递给她:“我不吃糖食。”


    昭昭一手一支地拿着,原本想吃那只兔子模样的。但见摊主做得实在是太过玲珑可爱,以致于有些不忍下口,便改为转头咬掉桃花的一片花瓣。


    糖汁在唇齿间化开,甜得让人张不开口。


    素日里话多的少女短暂地安静了阵。


    她吃着手里的糖画,转了个方向,带着他往一家还未来得及逛过的饰品铺子前走。


    谢渊也未再多言,就这般在人流里与她并肩而行。


    直至途径宁远将军府前,他方驻步,抬眼看向府门上的金字匾额:“自从我来玥京城时,这座将军府的大门便从未敞开过。”


    昭昭也抬头看了看。


    她为他解释道:“这是羌叔的府邸,他带着自家夫人,嗯,也就是当今圣上的皇姐,和静长公主游山玩水去了。”


    她说着,便给他指了指方向:“要是再往靠近白鹤街的方向走一会,还能看见一座公主府,也是常年空着的。”


    谢渊听出她话里的艳羡。


    他问:“你也想去吗?”


    昭昭轻愣,似乎有些惊讶,也有些希冀。


    “我是在玥京城里长大的,除了每年回江陵见外祖,几乎没有去过其余的地方。”


    她惋惜道:“玥京城虽大,但是十几年下来,里面的风景早就都不觉得新奇。”


    谢渊侧首看她,淡声重复出他们这段时日去过的地方:“城东的天香楼,白鹤街上的水云间,城北的古玉轩,偏巷的糕点铺子,都逛腻了?”


    “是啊,早就……”昭昭说到一半,像是才回过神来,但是为时已晚,也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去看道旁的棠花:“羌叔府外的西府海棠开得真好。要不是他不在京城,我都想带你去他的府邸做客。”


    她回忆着道:“他和长公主养了只叫小七的猫,还有一只会说话的鹦鹉,可惜它并不聪明,至今也只会说十九和公主四个字。”


    她试图将话题扯开,但眼前的少年却偏偏不上这个当。


    他眉梢微抬,将话茬带回:“都逛得腻了,还逛那么久?”


    昭昭见绕不过去,便轻弯了弯秀眉。


    她自然而然地道:“因为你是第一次来玥京城里呀。”


    那些她闭着眼睛都能想起来的风景,他都未曾看过。


    那些她已经吃腻的点心,他也未曾尝过。


    谢渊从未想过,是这样的答案。


    春风过处,少年有片刻的静默。


    昭昭也没再接话。


    她低头看着手里拿着的糖画。


    那支没舍得吃的白兔糖画渐渐被日头晒得有些化了。金棕色的糖汁顺着竹签淌下来,眼见着就要流到她的手背上。


    她略想了想,便从袖袋里拿了帕子,裹住有些发黏的竹签,又偏首问他:“你为什么不肯留下呢?是不喜欢玥京城吗?”


    谢渊抬手接住一瓣将要坠在她发间的海棠,鸦青羽睫淡垂:“我有非回去不可的地方。”


    昭昭抬起眼睫看向他。


    虽说相识半个月有余,但眼前的少年似乎从未提及过自己的来历。


    即便是她开口询问,他也是不动声色地避过。


    以致于,如今整整半月的光阴过去,她除了知道他的名字以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她微微抿唇,怅然又不满:“那你是三日后走,还是五日后走?”


    她轻睨他一眼,半真半假地道:“若是等三日后走,我应当就不能去送你了。”


    谢渊问:“为什么?”


    “因为胤朝的使节来朝的事。”昭昭微偏过脸,不去看他的眼睛,真假参半地将之前听过的事转述给他:“当今圣上忙于政务,膝下没有公主。若是胤朝想要和亲,想来还是要在宗室与臣女里选出一人,封为公主,远嫁胤朝。等三日后,就是皇后娘娘为此事而设的春日宴。”


    她说到这里略微一停,认真强调道:“我也收到了宫里送来的请柬,不能不去。”


    谢渊嗯了声,语调平静:“那便去。”


    昭昭看着手里快要化得看不出形状的糖画,红唇微抿,难得地有些置气。


    即便他们之间算不算有多浓厚的交情,但至少也是一同在玥京城里玩了大半个月。


    临到分别,他却连自己是哪日离开都不肯告诉她。


    她有些赌气,索性转过脸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去就去。”


    反正,谢渊也不要她送行。


    *


    天宁郡以南,崇山峻岭深处。


    正坐在冬青树上小憩的羌无被一阵鹦鹉的叫嚷声吵醒。


    他半闭着眼,信手捏住月梨黑色的鸟喙,嗓音里还带着小睡初醒的懒散:“这才什么时辰,就又饿了。你是不是也太贪吃了点……”


    月梨被他捏着鸟喙,没法叫嚷,便睁着那双黑豆似的眼睛,不住地扑翅,极不高兴的模样。


    树影摇曳,坐在树荫里的李檀也抬起眼帘。


    她轻抚着怀里黑白花的狸奴,黛眉微弯,笑音轻柔:“十九,你又克扣月梨的吃食了吗?”


    “臣可没有。”羌无笑眼微弯,带着月梨一同从冬青树上跃下,与李檀并肩坐在清凉的树荫里:“是月梨突然吵醒了臣。”


    他看着手中犹在扑腾的月梨,抬了抬眉梢:“这幅恼羞成怒的样子,就像有人当面说它的不是。”


    李檀忍笑:“可是这里除了我们,便只有小七。”


    她道:“我可没有说月梨的不是。”


    她的话音落,趴伏在她怀里的狸奴也动了动雪白的耳朵,懒洋洋地喵了声,像是在说并不是它,也像是见惯了俗世的老人,对年轻一辈不予计较的态度。


    小七如今已二十余岁,在狸奴里可谓是极为高寿。


    它的胡尖上都有些泛白,也越来越懒得动弹。


    倒是月梨一如既往的活泼而聒噪。


    成日里十九十九,公主公主地叫嚷个不停。


    李檀略想了想,又一本正经地从袖袋里取出一条朱红色的小蛇来:“还有碧桃也在这。”


    她的话音落下,小红蛇便趁机盘绕在她的手腕上,对着羌无的袖袋不住地探头。


    羌无笑了声,松开手里的月梨,将藏在袖袋里的小白取出,放到小红蛇的旁侧。


    小白冬眠初醒,此刻还有些迟钝。


    好一会才懒散地在李檀的腕上蜷起,与碧桃缠绕在一处,像是一对上好的红白玉镯。


    李檀低头看着,唇角微微抬起。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跟着十九回故乡的情形。


    他的故乡实在太远,远到连习俗都与玥京城里的不同。


    他的族人喜欢佩戴银饰,住青碧的竹楼,每逢春夏格外阴凉。


    她起初的时候听不懂羌语,只知道这里的家家户户几乎没有不豢蛇的。


    连带着她走在路上,都要小心翼翼地担心会不会冷不丁地踩上一条。


    好在十九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便也没让这样的担忧成真。


    而随着漫长的光阴过去。


    她不仅学会了羌语,还接受了十九送给她的一条小蛇。


    她给它取名叫碧桃,正好与十九的那条凑成一对。


    如今想来,仍觉不可思议。


    羌无也伸手,拨弄着小白冰凉细长的尾,语声慵懒带笑:“等过了春日,公主想去哪里?”


    他从袖袋里拿出一张卷好的羊皮纸,在李檀的手畔摊开。


    这是一张精心绘制的地图,记载着大玥的城池分布。


    其中大半城池的边缘都已经圈上一道红圈,象征着他们已经去过。


    羌无折了段青枝代笔,在地图上轻点了几处,若有所思的模样:“能避暑的几个地方都已逛过,再往北可就要出大玥的国境了。”


    李檀低头看了看,听他这般说起,便也轻声道:“说起国境……我好像记得,今岁的春日里,胤朝要遣使来朝,算算时日,如今应当已经快到玥京城了吧?”


    羌无低头轻笑:“公主记错了。”


    他点了点玥京城的位置:“他们应当早就到了。这几日,都快离京了。”


    李檀轻摸了摸怀中小七的下巴,隐隐有些担忧:“不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可别又是求娶公主……”


    她至今仍对和亲这件事心有余悸。


    即便那已是她十七岁那年的旧事。


    那时,乌孙来朝,求娶公主。


    她病重的父皇想让她为了阿兕和亲远嫁。


    阖宫上下都在为此事准备,都顺理成章地觉得她应当为大玥做这最后一桩事。


    唯有十九在春夜里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回到他天宁郡以南的故乡。


    她最终,还是没能拒绝。


    就在他们决定漏夜离宫的前夕,父皇在太极殿内骤然梦魇,惊悸而醒后面色极沉。


    他遣退所有的宫人,在殿内枯坐半宿。


    未待天明,便立即颁布圣旨,驳回乌孙的和亲。


    隔日,乌孙的使节怫然而返,宫中的众人面面相觑,都道圣心难测。


    连带着曾为此事进言过的皇后与太子,亦连遭疏远打压。


    直到最后一刻,先帝更是立下密诏。


    废太子,立阿兕,柩前即位,这才有了大玥如今的海晏河清。


    宫内无人知晓先帝那一夜究竟梦见了什么。


    唯独李檀,在他临终前短暂地听他提起过一句。


    那时先帝的意识已不清晰,躺在龙榻上枯槁如朽木。李檀要俯身贴近他的唇畔,才能听见他沙哑的喃喃。


    ‘那一夜,朕在梦中,见到了往后的事。’


    至于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位年迈的帝王终于还是未能言明。


    春风拂过头顶的冬青叶,带来十九的语声轻落在耳畔,将她的思绪带回。


    “不会。”他笑眼微弯:“圣上登基的时候曾立过誓。大玥从今往后,不会有被迫和亲的公主。”


    李檀如此。


    其余公主亦如此。


    羌无指尖轻垂,不动声色地轻碰了碰袖袋里藏着的药瓶。


    为这个誓言能够实现,他还不惜在陪李檀游玩的间隙,数次回玥京城潜入康王宅邸。


    让这名昏聩无能,却成日里谋算着如何夺回帝位的废太子早日暴毙。


    自然,这件事,他并未告诉任何人。


    包括李檀。


    春风拂叶声里,李檀黛眉轻弯:“我信得过阿兕。”


    她轻声:“只是希望不要因此再起战事。”


    羌无抬了抬眉:“自然。”


    他抬首,看向青山之后,玥京城的方向。笑音里依旧是少年时的清朗:“天下承平,不起战事。臣才能带公主天南海北地游玩。”


    李檀也抬起眼帘。


    她看向面前的群山,与群山之上高远的天幕,唇角轻轻抬起。


    从前她不敢奢望。


    但如今,她亦愿天下承平,海晏河清。


    愿曾经在御河畔许下的心愿皆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