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作品:《昭昭春日

    当清水巷的杂货铺里众人如履薄冰时, 吉祥戏班内一出夜奔正唱得热闹。


    昭昭坐在二楼的雅间里,一面看着,一面眉眼弯弯地拿了支笔, 在手里的小册上添上林冲夜奔四个字。


    吉祥戏班两个月前就开始演水浒传。


    一日两场, 不带重样。


    昭昭不能每日都来,便索性拿了本小册,将看过的戏名记录下来。


    以免几个月后,戏班从头再演的时候,她看得重了。


    林冲夜奔四个字刚写完, 昭昭还未来得及搁笔, 近处的槅扇却被人轻叩了叩。


    外间传来戏班女使的声音:“这位姑娘, 隔壁雅间内的客人让我送两碟点心给您。”


    昭昭微有讶然。


    她将手里的湖笔搁下,略想了想,还是道:“不用了。我自己买的点心都还未动过。”


    女使却笑:“那位客人说,您看过点心,便会收下的。”


    昭昭轻眨了眨眼, 好奇心起:“那我便看看, 是什么样的点心, 这样稀奇?”


    她起身将槅扇打开, 从女使手里接过食盒,随手打开。


    食盒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碟白玉酥,一碟金丝卷, 与一碗冰镇的酸梅汤, 都是昭昭素日里喜欢用的小食。


    昭昭杏眸微睁,似是意识到什么。


    她迅速将食盒放在桌上,三言两语打发了女使。


    甫一等到女使走远,昭昭便将摊在桌案上的小册一收, 轻手轻脚地离开雅间,往稍远处的木制楼梯行去。


    但她还未踏出几步,便见到一名双十年华的女子正在楼梯前等她。


    女子侧倚在雕花栏杆上,涂着鲜艳蔻丹的手里握着柄男子的折扇,此刻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击着手畔雕栏。


    腕间金钏交错相撞,清脆琳琅。


    金玉声里,女子抬起那一妩媚凤眼睨向她,红唇微抬,语调慵然:“小兔子,走得这么急,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女子凤眼扫过她身侧,眼里笑意愈浓:“侍女都没带。是从家里偷溜出来的吧?”


    昭昭被她抓了个正着,微微有些心虚。


    她避重就轻地带开话茬:“宁懿阿姐也是过来听戏的吗?”


    倚在雕栏上的女子是已故康王留下的嫡女,宁懿郡主。


    因康王妃与她母亲交好,连带着家两家的子女也素来走得很近,昭昭私底下便也唤宁懿一声阿姐。


    “闲来无事,四处逛逛。没承想倒是刚好遇见了你。”宁懿抬起素手,饶有兴致地揉捏着她雪白的小脸,殷红的唇瓣往上扬起:“选一个吧。是随本宫在此听戏。还是,本宫亲自将你送回将军府去?”


    昭昭赶紧往后躲了躲,不让她继续捏自己的脸颊。


    她叹气妥协:“还是……听戏吧。”


    要是真的让宁懿阿姐送她回去,又是侍女又是侍卫的闹得满府皆知,她往后半个月可别再想出门了。


    宁懿像是早料到她会这样选择。


    闻言便将手里的折扇收起,施施然带着她回到适才的雅间。


    她们来去不过稍顷,房内八仙桌上的点心与茶水都还热着。


    昭昭便趁着给宁懿分茶点的机会,重新选了离她最远的靠背椅坐下,好确保她即便是俯身过来,也够不着她的脸。


    宁懿倒也不在意,就这般以手支颐,掀眸看着底下锣鼓喧天的热闹。


    一折戏唱罢,另一折还未开场的空当里,昭昭问起康王府里的事:“听说雅善阿姐的身子近来好些了。可是,我怎么总不见她?”


    宁懿半阖着眼:“你若是惦念她,明日里去王府看看不就成了?兴许,还能顺道见见她回来处理杂事的长兄。”


    她说着,略微换了个姿势,拿折扇撑着下颌,一双凤目半睁半闭:“也不知他如今当了太子,可还认你这个妹妹。”


    昭昭眼睫微眨,明白过来,她是在说年前那桩新事。


    今上继位多年,励精图治,无暇儿女私情。


    后宫单薄的仅有皇后一人,且多年未有子嗣。


    因而今年年初,便于群臣的劝谏下,在年宴上过继康王一脉的世子李宴为太子,日后承袭大统。


    按理说,这对康王府,对宁懿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但偏偏这对兄妹性情不合。


    宁懿对她的这位长兄也并不信服,便连对昭昭说起时,也毫不掩饰语中不悦。


    昭昭弯眸,打圆场道:“阿兄不是这样的人。”


    宁懿轻嗤,不置可否。


    昭昭杏眸弯弯,见一折戏又要开场,便也不再问康王府里的事,而是自顾自地用着点心,听着底下的戏重新唱得热闹。


    很快便又是一折唱罢,原本悬在树梢的金乌也已升至中天。


    戏班内的女使们陆续前来,询问雅间内的贵客们可要用膳。


    昭昭自戏里回神,望了眼桌角放着的更漏,匆促自椅上起身:“宁懿阿姐,我得回去。”


    她将手里的酸梅汤搁落,提裙往槅扇外走:“再不回去,怕是要被爹娘逮个正着。”


    宁懿淡眼睨她:“有什么关系。府里就你一个女儿。”


    即便是被逮个正着,将军夫妇也不会将她如何。


    她话音未落,却见昭昭已匆匆忙忙地提裙从雅间里出去,转眼间便拐过廊角,遂轻嗤了声:“慌慌张张的,像只小兔子。”


    宁懿说罢,也从容起身,抬步走到她来时的雅间前,信手将槅扇推开。


    一名着月白襕衫的男子坐于房内山水屏风后。


    他的面前并无茶点,唯独放着一套色泽古朴的文房。


    此刻他正提笔在锦册上书写,偏冷的容貌上神情端肃。


    一眼望去,不似在民间热闹的戏班中,倒像是在府内安静的书房。


    宁懿慵然走到他跟前,拿手里的折扇敲了敲他正在书写的锦册:“怎么,太傅的公务这般繁忙?在府里处置不完,还要带到吉祥戏班里来做?”


    玉制扇骨敲击锦册的清脆声中,傅随舟抬起眼帘。


    他将手中湖笔搁下,语声平淡地问:“郡主这个时辰回来。想来是将军府里的姑娘回府了罢。”


    “自然。”宁懿挑眉,将手里执着的折扇丢到他怀里,红唇扬起,笑意深浓:“她可比你有趣得多。与你出来听戏,倒真不如回府里补眠。”


    傅随舟抬手,将她丢来的折扇握住,面上的神情依旧是平淡:“听戏本也不是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他道:“郡主若想就此回去补眠,也并无不可。”


    宁懿眉梢抬起,若有所思:“怎么,太傅心里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么?”


    她眯眸,似是想起什么,便轻嗤了声,俯下身来,竖指抵在他的唇上:“还是罢了。难得出来一趟,本宫可没有心情听太傅说教。”


    话音落,她收回指尖,启唇唤来守在槅扇外的侍女:“执霜,执素,备车回郡主府。”


    守在稍远处的执霜执素打帘进来。


    先是对宁懿福了福身,又犹豫着看向长案后的傅随舟。


    傅随舟垂眼,随意将桌上还未写完的锦册合拢:“启程吧。”


    他语声淡淡:“回去再说,也是一样。”


    *


    回到郡主府内时,恰是午膳时分。


    宁懿将前来送膳的侍女遣退,独自回到卧房里,斜倚在美人榻上,一味地吃着刚冰镇好的果子。


    傅随舟在临窗的长案旁坐落,将适才未能写完的锦册重新放在案上。


    “十五日之后,便是康王忌日。”他修长的手指将锦册翻过一页,在恰当处略添一笔:“太子如今已入皇室玉牒,不在康王一脉宗谱。若论大玥礼法,今岁应是郡主前去主忌。”


    宁懿指尖正捏着一串紫玉似的葡萄。


    闻言挑起眼帘,笑中带嗤:“我还倒是什么大事。原来是他的忌日。”


    她从美人榻上侧转过身来,拿那双妩媚凤眼睨着他:“既然你娶了本宫,那这桩‘光宗耀祖’的好事便让给你如何?”


    她击掌笑道:“到时候,你去给他上香,你去给他捧灵位,说不准他什么时候还能托梦回来,封你个阁老当当。岂不是两全其美?”


    傅随舟神情淡淡:“并无不可。”


    他的话音落下,宁懿随之眯眸。


    她从榻上支起身来,也不趿鞋,就这样赤着一双雪白的玉足,踏着地上的波斯绒毯走到他跟前,白皙的手指轻抵上他的下颌:“都成婚这么久。本宫还是看不惯太傅这一本正经的模样。”


    傅随舟没有退避。


    他抬起眼帘,对上她睨来的视线,面上平静得看不出波澜:“康王是郡主生父。他的忌日在府中自然是一桩正事。”


    “是么?”


    宁懿俯下身来,拿那双妩媚的凤眼看着他的眼睛,抵在他下颌上的指尖随之下移,挑开他领口上系得严整的系扣:“他活着的时候都不正经。连扬州瘦马都想往王府里纳。如今他得病暴死,也不过是天理报应。也配让本宫一本正经地谈论他的身后事?”


    傅随舟握住她还欲往下的柔荑:“死者万事皆空。这场丧仪并非是办给康王,而是办给世人看。”


    尤其是康王死的蹊跷。


    得怪病后的数年里痛苦不堪,死状更是狰狞万分。


    玥京城内的流言更是喧嚣尘上。


    有人传是当今圣上弑兄夺位,也有人传是王妃看不惯他的行径,亲自动手鸩杀枕边人,亦有人传康王他强抢民女,为祸百姓,作恶多端,终遭报应。


    虽皆无实证,但人言可畏,不得不避。


    宁懿却不在意。


    她从傅随舟的掌心里抽出手来,徐徐探入他的衣襟,摁上他坚实的胸膛,凤眼里笑意浓如烈酒:“自然是要办,也自然是要谈。但本宫没有太多的时辰。”


    “若是太傅现在不谈的话,本宫可就要去后院,让养在府里的戏班唱游园惊梦去了。”


    傅随舟眉心微皱。


    若是康王忌日前夕,郡主却在府中听唱游园惊梦的事传言出去,圣上与东宫的案前,少不得又是一堆弹劾的奏本。


    他轻阖了阖眼,终是抬手,拿起搁置在旁的锦册,重新与她核对起康王忌日上的细则。


    “康王忌日当日,请南华寺主持与众僧至康王府中,行水陆道场七日。抄送金刚经六十部、梵网经心地品二十四部,大方广佛华严经一部……”


    他的语声淡而冷,落在房内旖旎的春光间,愈显得春色浓艳。


    宁懿红唇微抬,指尖垂落在他的衣襟,就着他的语声,轻车熟路地解开他衣衫上的系扣。


    原是他坐她站,但随着衣衫渐宽,而傅随舟念诵祭礼行程的语声依旧清冷。宁懿微眯的凤眼里渐有不悦。


    她停住手上的动作,就这般慵然侧坐在他的膝上,玉手抬起,将发间戴着的金簪悉数解下,看也不看地抛在地上。


    金簪落地声琳琅。


    她如缎长发翩然落下,将傅随舟手里的锦册挡住泰半。


    傅随舟语声微顿。


    但仅是顷刻,他便又凭借记忆,一字不差地背出余下几行字句:“筹备香烛四十九对,元宝纸钱等物共九箱……”


    宁懿眯眸看他,眼尾微扬,轻嗤出声:“太傅真是好定力。即便是这样,也能继续与本宫商议康王的事。”


    傅随舟垂落眼帘,将宁懿散落在他衣袍上的长发拢到她的耳后。


    “还有两页。”他淡声。


    宁懿抬眉:“可本宫偏不想等。”


    话音未落,她便抬手环上傅随舟的颈,毫不犹豫地吻上他的薄唇。


    她吻得很重,贝齿咬过他唇心的时候尤为用力,带着点报复的意味。


    她的指尖同样不停。


    就这般扯开他的衣襟,解去他的玉带。


    直至整件洁净的襕袍都落在地面深红的波斯绒毯上,连带着贴身的里衣都渐渐凌乱,显出他胸膛上还未痊愈的一道殷红齿痕。


    衣衫渐褪,呼吸微乱。


    房内春意渐浓时,宁懿却倏然停住动作。


    她握住他拿锦册的手腕,咬字清晰地问他:“本宫最后问一次,要你手里的锦册还是要本宫?”


    她的指尖收紧,涂着蔻丹的指尖在他的腕间掐出白印。一双上扬的凤眼妩媚又危险:“选错了,这个月就请太傅在书房里过夜……休想踏进本宫的卧房一步!”


    傅随舟不答。


    他垂落眼帘,手里的锦册终是落在地面上。


    轻如佛珠坠地的一声。


    他反握住宁懿的皓腕,将她打横抱起。


    在她的笑音里,起身走向身后低垂的鸾帐。


    *


    春日里的天光渐落,转眼又是一日的黄昏。


    昭昭从吉祥戏班里出来后,并未立即回到宣平将军府,而是趁机去青莲街上逛了一趟,买回不少新出的话本子,还顺道带回好几包将军府里没有的小食。


    这一日里,她玩得尽兴,一路上也未想太多回府后的事。


    直至踏进熟悉的天水巷,遥遥看见宣平将军府的金字牌匾,她方想起自己要如何回去这件事来。


    明目张胆地走正门自然是不成。


    可若是走角门的话,她离开府中许久,守门的小厮担不起这个责,自然不肯替她掩瞒,定是要告诉爹娘。


    若想原路返回则更是艰难。


    毕竟从墙上栽下来容易,可想要攀回去,她却没有这个本领。


    昭昭略感为难地走出眼前的窄巷,还未想好要如何将这件事蒙混过去。


    可甫一抬眼,却望见属于她的庭院外,多了一名少年的身影。


    他立在一株茂盛的海棠树下,身姿英挺,握剑的手臂修长笔直。


    黄昏的光影自叶隙间落下,将他的面容隐在斑驳的碎金里,令人难以看清他面上的神情。


    带着一怀话本与吃食归来的少女惊讶又欢喜。


    她在红墙尽头停步,将手里拿着的糕点与话本一同抱到怀里,踮起足尖向他招手,那双清澈的杏花眸里藏不住笑意。


    “白日里帮过我的小郎君,你再帮我个忙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