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受刑(新)

作品:《浮屠劫

    守在佛殿前的一批侍卫是新王洛须靡刻意挑选过的精兵。首要职责乃是看守佛子,谨防他出逃或者与城外僧众传递消息。


    一日来,侍卫将佛殿四周守得犹如严严实实,宛若铁桶一座,进出皆由重兵把守。


    本来,像他们此等普通甲兵,在宫中一世,何曾有缘得见王女天颜。


    今夜王女驾临,一见便如戳心掏肺一般,夙夜难忘。


    众人心领神会此为何来,一想到如此绝色竟便宜了个和尚,心中难免既是怜惜,又是心痒难耐。


    如此作想,连殿门前守卫的人都有意无意地多了一圈,就差趴在门缝听殿内的声息了。


    此时,一听到殿内巨响,心怀鬼胎的几人对视一眼,想也不想便飞快地破门而入。


    殿内昏暗无光,烛火尽灭,只剩杳杳月色,清辉散落,照于各处。


    几人听到内里禅室的动静,心中如获隐秘的惊喜,忙不迭追了过去。


    禅室不大,内里促狭,只有一片帐幔笼着一方簟席矮榻。


    帐幔底下,一层一层的绡纱垂坠,朦朦胧胧间,似有两道人影交缠在内。


    带头的侍卫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正要拿刀挑开纱帐一探究竟,刚刚穿过缝隙的刀柄却被一只劲臂猛然握住。


    “咣当”一声,白刃被拔出鞘,寒光一闪,又再度重重收回刀鞘之中。


    侍卫把持着刀鞘,被吓得后撤几步,却听到一声男子低微的喘息。


    他想要再近一步,却被一声斥退:


    “你们好大胆子……”王女冷冽的声音从内传了出来。


    众人闻声跪倒在地,却不低头,仍是昂首定定地注视着帐内动静。


    软纱帐轻轻晃动一下,一道纤细的身影若隐若现,缓缓立了起来,靠近纱帐外头,挡住了身后的男人。


    是王女!


    那雪白的是……


    众人的呼吸在半刻间急促了万分,呆立不动之时,头顶传来几句娇喝:


    “我与佛子清修,岂可打扰?王上怪罪下来,你们担得起么?还不快滚出去!”


    两个侍卫匆匆告退,各自心中浮想联翩,暗暗描摹着帐内那副销魂之景,心里头邪火直冒,顿觉这长夜漫漫,甚是难耐。


    ……


    翌日一早,朝露去叔父处哭诉,说是本来快要成事,却被人打扰,氛围全无,再也支棱不起来了。


    洛须靡找来侍卫问清来龙脉,几人不知有诈,绘声绘色将所见所闻如实告知,证实朝露所言非虚。洛须靡当下大怒,下令重重杖责,那几个窥伺不成的侍卫挨不住几下便全死透了。


    朝露心中大快,还令行刑者剜了尸首的眼。


    谁让他们看了不该看的呢。


    她一面却装作哭哭啼啼,表示受了看守的欺侮。叔父见她有意向着自己,戒心消了一半,佛殿的侍卫也被随之撤去一半。


    如此,她行动自由了些,也离她的计划稍近了一步。


    朝露在宫中走了一圈,待回到佛殿,在殿后的中庭听到了一阵阵鞭笞之声。


    她听到那鞭声只觉心头一跳,快走几步,绕过长长的庑廊,在角落里遇到一个小沙弥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小沙弥不过到她肩头高,只是个半大孩童,却气势汹汹,指着她鼻子大声道:


    “都是你!你不是好人!”


    朝露知道自己从来不是好人,却没有被人如此当面骂过。她也不恼,故意俯下身,摸了摸他光溜溜的头顶,笑道:


    “你又是谁?”


    小沙弥大惊失色,慌忙跳开一步,抬手拍着脑袋,仿佛要抹去什么沾了的脏东西一般。他目露惊恐之色,结结巴巴道:


    “你……你勾,勾引师兄,害,害得他受刑。”


    “缘起,不得无礼。”


    清朗的声音从庑廊后方传来。缘起狠狠瞪了她一眼,前去扶住缓步走来的洛襄。


    朝露见他行动迟缓,只着一身缁深单衣,虎口处隐有斑斑血迹。


    她心中有几分羞愧,更多是不解。


    昨晚明明只是权益之计,什么都未有发生。


    她虽松了衣衫,可洛襄始终闭着眼,坐怀不乱。这一世,她哪敢再亵渎佛子。待人走后,很快敛衣退了下来。


    后来的一夜,洛襄发病,在禅室昏睡过去。她可是独自一人在前殿的蒲团上将就了一晚。晨时起来腰酸背痛,还赶紧跑去叔父那儿告状,替他免去了一半的守卫。


    他又何故要自笞己身?


    朝露抬眸,见洛襄目光冷如霜雪,未有在她身上停留一下,便拂袖转身离去。


    她想追过去,却被守卫在侧的武僧拦住了去路。


    “师兄今日要闭关译经,你还是请回吧,他不会见你的。”缘起双手抱胸,瞥了一眼,面上颇有几分得意之色,正要跟过去,却被她抓住袖口。


    “你,你别碰我!”缘起惊呼起来,猛拍袍袖想要挣脱。


    朝露毫不客气地将他拽至身前,弯下腰在他耳旁,轻声耳语道:


    “小和尚,你且记住,殿里的香烛有问题,不可点燃。我会差人偷渡一些正常的烛火带进去。”


    “你,你会有那么好,好心?……”缘起半信半疑。


    朝露朝他挑了挑眉,故意学他口吃说话道:


    “你,你今后就知道我有多,多好了。”


    她今生,至少要在洛襄面前,做个好人。


    ……


    缘起回到幽暗的佛殿,跪坐在洛襄身侧。


    洛襄手握经卷,目不斜视地问道:


    “她走了?”


    “走了。”缘起回了一句。他掀开洛襄染血的僧袍,见其背上血肉黏连,他面有戚戚,小心翼翼地文道:


    “师兄,你破戒了?”


    洛襄摇了摇头。


    缘起轻舒一口气,哀叹道:


    “师兄既未破戒,这又是何必?都怪那个什么王女。”


    洛襄目光定在字里行间,回道:


    “时时自省罢了。”


    缘起摸了摸的光头,若有所思。


    他不在乌兹,却有所耳闻这乌兹王女乃是西域第一美人。自昨夜见到那位人口中王女,纤妙匀婷的身姿,风仪万千,明艳绝伦,连他看过的那些画上神女都被比了下去。


    想着想着,缘起脸热了起来,慌忙垂头默念了几句经文,手忙脚乱地打开药罐,帮洛襄上起药来,一面还念念有词,道:


    “这宫里没有一个人好人。我看,昨夜月圆之夜,那王女就是故意熄灭灯烛,害得师兄发病,伺机接近师兄,真是心思深重……幸好师兄没有被她迷惑。”


    “我的旧疾,她从不知情,并非有意为之。”洛襄翻动经卷的手顿了顿,不由想起了昨夜。


    少女巧笑倩兮,一如往日。望向他的时候,眸光如水,似有无限思量。只不过在看到他发病之时,那眼神瞬间失了颜色,渐渐被恐惧溢满。


    即便他极力克制,仍是露出了发病之态,就差一点无法抑制……


    洛襄断了思绪,眉头紧锁,颔首双手合十。


    缘起支支吾吾,有一下没有下地看了看洛襄,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师尊说过,师兄这两年有一大劫,若是二十四岁前不破戒,便能受戒成为真正的佛子。师兄可是整个西域最年轻的佛子啊!”


    “师兄,你可不能再见她了。我怕,怕……”缘起垂着头,声音也低了下去。


    “休得胡言乱语。”洛襄抿了抿唇,轻声斥道。


    他微微抬头,望向殿外花树,落英缤纷,淡淡道:


    “我与她,不过暂时因缘,一别无期。”


    即便再逢故人,这人间烟火,万丈红尘,早已与他遥遥不见,永世隔绝。


    “依我看,还是得早日出了这王庭才好。”缘起神神叨叨,继续道,“新王压根对我们不怀好意,召我们入宫就是个圈套,为何师兄当初要一意孤行入宫呢?”


    洛襄手捧经书,翻动书页,神容寡淡却又冷峻非常,道:


    “父王死因有疑,生前身后之事错综复杂……即便这王庭是龙潭虎穴,我也必得闯一闯。”


    缘起迟疑片刻,问道:


    “师兄,你是还执着于自己的身世吗?”


    洛襄放下手中书卷,垂眸凛声道:


    “即便希望渺茫,我仍想放手一搏。”


    缘起道:


    “可师兄,我们现在连这佛殿都出不去。新王步步紧逼,不想放我们出去,现在大言不惭说要我们翻译完这些经卷,才准我们离开王庭。师兄,不如即刻召集城外的师兄弟们来救我们。”


    洛襄问道:


    “你可送得出去信件?”


    缘起瞬间瘪了,低声道:


    “一封都送不出去……这地方鸟都飞不出,只能再想办法。”


    洛襄似是早有所料,平淡无波地道:


    “既来之,则安之。先译经,且看他意欲何为。”


    一夜春雨后,殿外一株花树新发了芽,枝叶生长不少,翠绿的尖头探出在佛殿高高的镂窗前。


    一缕陌生的暗香,在此时随风送入殿内。


    清脆的女声响起:


    “襄哥哥,我懂汉文。我可助你译经。”


    二人闻声抬头。


    殿门未关严实,缝隙里探出一个小脑袋。


    芙蓉面,桃花靥。一头乌发如缎,一袭红衣似火,双眸映满人间烟火,万丈红尘。


    “是你!你又是怎么进来的?!”缘起惊起道,“佛门清修之地,你赶紧走!”


    朝露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她没有说话,垂下头,故意撩起了裙摆,露出一截脚踝。


    洛襄很快别过头去,侧身的余光里瞥见了白腻肌肤上的伤口。


    那里撕开了一道血口子。


    朝露腿伤还未好全,为了见洛襄绕道后殿,再翻上墙从佛殿的后窗爬入,不慎被碎瓦勾破了,在小腿上划出一道伤来,血迹干了,却留下了印子。


    朝露抿了抿唇,捂着伤口,声音放低,死皮赖脸又带着几分娇气道:


    “襄哥哥,出家人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腿受伤了,疼得走不动了,不如我在你这殿内稍作休息,顺便帮你译经,等不疼了再走,成吗?”


    少女仰起头望着他,颊边泛着薄红,晶亮的眸中溢着莹莹春光,说话间浓长的睫毛扑闪,乖巧中又似透着不易察觉的狡黠。


    像是哪里闯入的小兽,小心翼翼地藏起了锋利的爪,跟昨夜判若两人。


    “胡闹。”洛襄皱了皱眉,看了一眼缘起。


    小沙弥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还未收起的伤药递到她面前,一边还嘟囔着:


    “上完药赶紧走。你会译什么经?”


    朝露把药别去一边,凑近二人悄声道:


    “襄哥哥,我不是来译经的。我想和你做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