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重逢(新)

作品:《浮屠劫

    一轮满月爬上梢头。几株细细的胡杨在风中无力地晃动不止。


    洛朝露回到寝殿之时,整个人才瘫软下来。


    耳边回荡着叔父最后一句戳心之语:


    “你最爱的三哥已经逃去北匈。没有人会来救你的,死了这条心,乖乖听话……”


    她的三哥,乌兹三王子洛枭是父王与北匈夫人所生之子,深受北匈单于喜爱。叔父忌惮他背后的母族势力,不敢直接动手杀他,便假手于人,千方百计想要除掉他这一隐患。


    清剿部落叛乱之时,叔父故意派三哥深入敌后,撤去支援,想将他困死在敌阵之中。三哥智勇过人,杀出重围,借机逃往北匈,求得单于庇护,后来被立为北匈右贤王。


    叔父今日所言,正中她下怀。


    他以为,三哥剩了一口气好不容易逃去北匈,天山漠北,不会再回乌兹犯险救她。可他错估了三哥和她的感情。


    若是这世上有一个人永远不会弃她于不顾——那个人,便定是她的三哥。


    洛枭虽不是与她一母同胞,却是自幼与她一起长大,亲密无间的兄长。


    乌兹王军中顶天立地的悍将,唯独会在他心爱的妹妹面前蹲下身来,不厌其烦地为她扎一只纸风筝。


    上辈子在所有人都要将她送去大梁的时候,唯有三哥,不顾被叔父捉拿的风险,冒死从北匈赶回乌兹,乘夜翻墙入她的寝宫。


    她犹记得,一身玄袍白氅的三哥立在夜色中,潮湿的雨汽给他周身镀上一层迷濛的光晕,显得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有几分落拓。


    三哥知道她不想嫁去大梁,却又被叔父相逼不得不嫁,想要带她回北匈去。当时,他说话声音浑厚,却很低沉,浓黑的眉宇下,隐有连夜奔波的疲态。


    “露珠儿……”三哥还像儿时那般唤她的汉名,既轻快又亲昵,“只要露珠儿不想,三哥可以马上带你去北匈。没有人可以逼你出嫁。”


    可她像是哑了一般,怯懦地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望着他宽阔的肩背微微弓着,卷刃的刀尖垂地,一步一步离她远去。


    她从未见过三哥如此失魂落魄的背影,回过神来再想追上去,却只望见茫茫黑夜,再无人迹。


    前世,她与三哥,就此遥遥相隔天涯,至死未见。


    这一世,她必要与叔父虚与委蛇,在这王宫里撑下去,等到三哥来救她。


    朝露拭去眼泪,浑身僵直地任由侍官们将一袭胭脂色的新裙罩在她身,为她细细打理纱裙上镶了金丝边的褶皱。


    一层一层的裙摆,将她单薄的身段紧紧裹起来,像是结成的蚕茧,把人深深困在其中。


    衣装毕了,朝露被人扶至妆奁前梳妆。浓黑的长发被盘成双环髻,再饰以三四枚镶着红宝石的金簪,如同沾了血的箭镞,将她头顶的发髻一道道刺穿。


    朝露对着铜镜里花容月貌的女子,如同被抽了魂魄一般毫无生机。


    想起叔父方才对她美貌的夸赞,只觉下腹一阵作呕。她抬手摸了摸鬓角上方一枚垂落的金簪,只觉指尖竟比那簪子更是冰凉几分。


    她将簪子缓缓取下,沿着面颊一寸寸滑下来。


    精致纯金簪身嵌着于阗国名贵的玉石,珠光宝气。到底是乌兹国的王女。哪怕改朝换代,吃穿用度,都是最上乘最精细的物什,就为养着她这身矜贵却无用的皮囊。


    美艳红妆,皆是杀人利刃。


    柔软的指腹触及簪尖,发觉尖头处被磨细了,锋利无比,只要轻轻划几下,铜镜里的人脸便会面目全非。


    一个念头倏然在她脑海中掠过。


    若是没了这张勾人的脸,他们是不是就不会逼迫她了?


    若是她自毁容颜,再装成痴傻,他们就不会利用她这副皮囊做她不想做之事了吧!


    她的手停在颧骨处,尖锐的簪头抵在柔嫩的肌肤上,丝丝凉意渗入她心底。


    朝露闭上了眼,一个声音却在此时涌了上来,如惊雷一般贯入她耳中:


    “女施主不是妖女。不必再为他人傀儡。”


    朝露缓缓放下了簪子。


    是了,错的又不是她,她何故要为此自伤?


    剜肉之痛,凭何要她来受?


    上天予她重来一世的机会,可不是要她委曲求全的。要她又丑又傻,苟延残喘重新过完这一生,还不如当初就死在雪地里的干净。


    朝露速速收敛心神,回忆起了前世。


    叔父也是给了她一月之期使佛子破戒。


    他估计得可谓是分毫不差。因为正是一月之后,万千僧众冲破乌兹王城,来营救被困的佛子洛襄。


    一个荒诞不经的计划涌上心头。朝露不由攥紧了手中金簪。


    事到如今,不搏一搏,怎么算重活一回。


    朝露从铜镜前悠然起身,敛了敛皱起的衣摆,身姿高昂地出了寝殿,向灯火煌煌的远处走去。


    ……


    乌兹王庭的佛殿,内里数百支灯烛齐齐燃烧,亮如白昼,映出薄薄一层窗纸,照进了外头漆黑的夜幕。


    殿外,刀光剑影,剑拔弩张。


    两队铁甲侍卫脚步“锃锃”地逼近,将门口守卫的僧人团团包围起来。


    “这么晚了,佛子谁也不见!”小僧缘起刚赶跑了几个不怀好意上门的美姬,见状气上心头,怒斥几声。


    为首的侍卫冷笑道:


    “这可由不得你了。我们乌兹的王女殿下要来与佛子议经,都给我让开!”


    缘起和几个武僧自是知道来人目的。哪有人这么晚来讨论佛经的?


    一想到乌兹王心思歹毒,手段恶劣。他们不肯退让分毫,原地立在殿门前,也朝着来人拔刀相向。


    “你们敢进来,就踩着我的尸骨过去!”缘起闭眼,大喊一声,视死如归。


    眼见双方就要大打出手之际,殿内传来男子平和的声音,掠过层层嘈杂的兵戟:


    “让她进来。”


    缘起一惊,睁开了眼,怔得目瞪口呆,与几位僧人面面相觑。


    佛子竟然让人在深夜进入佛殿。


    “师兄!……”缘起的声音悲望又无力。


    “让她进来。你们退下。”里头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重复道。


    缘起只得硬着头皮,万般不愿地给一身黑色氅衣的洛朝露开了殿门,一面还恨恨地剜了她一眼。


    朝露视若无睹,提起裙摆跨过门槛,步入殿内。


    仰面望去,佛陀世尊端坐佛龛正中,身旁是两位胁侍菩萨,周围大大小小布满一座座伏魔金刚。两旁金璧之上,深浅不一的莲纹镂刻栩栩如生。


    赤红与碧蓝的经幡交替悬于殿梁上。微风徐来,漫天经幡拂动,眼前一片浓墨重彩。


    璎珞珠帘的那一侧,一道人影静立在前,似在与她对望。


    朝露屏住了呼吸,脚步不由慢了下来,在璎珞珠帘前停下。


    她身后跟进来的甲兵抬起冰凉的刀柄抵了抵她侧腰,示意她必须继续往前。


    都是叔父派来监视她的人,换作平日,敢碰她一丝一毫,早就被她手起刀落斩断了手掌。


    可今日在佛子面前,她不想轻举妄动。


    今日的朝露于是朝后面的侍卫回眸一笑,挑了挑尖细的眉峰,声色娇俏中带着几分极冷的语气:


    “我奉王命与佛子议经,尔等有这胆子在此同看吗?”


    语罢,她背对着侍卫,松了系带,脱下了大氅堆在脚底一圈,内里赤色衣衫如血浸过,灼人的明丽。


    她一颗一颗地解开盘扣,轻薄的纱衣滑落,卡在臂弯,露出的削肩白如初雪。


    红与白,极致的色泽对比,看得人不由喉头发紧,唇齿生津。


    “还不快滚?”她冷喝道。


    到底是尊贵的王女殿下,几个小小甲兵思忖之下,纷纷避退。


    殿门一道一道关紧,满殿浮动的金光在一刻间收束起来。


    朝露一步一步朝珠帘走去,垂落的双手不由攥起了两侧的衣摆,柔软的纱料皱在了手心。


    她无法抑制,心口直跳。


    之前远远在湖对岸,夜色浓重她看不真切,此时在百千烛火下,才算看清了他的脸。


    隔着斑驳的珠帘,只见高大而清瘦的身姿,工笔篆刻般分明的轮廓,平直的浓眉下,一双温润如水的眼,所望之处,皆是万相光明。


    沉默不语间,威仪凛然,如风如霜,似有雷霆万钧之势。


    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人,为她所累,最后又沦落何处呢?


    她打探过他的行踪,至死都想再见他一面,求得他原谅。


    有人说,他后来徒步游遍西域,最后不是死在了瀚海风沙里,就是圆寂于某处藏经洞窟中。


    还有人说,他还了俗,娶妻生子,庸庸碌碌了地过完凡人的一生。


    在无数个语焉不详的传闻中,当年曾有一个日常亲侍他身边的小僧,在他破戒后变得疯疯癫癫。这个疯了的人却说,佛子远走中原,去往大梁,一生在长安弘法。


    她的心头倏然有千尺潮涌,翻腾而上,尽数哽在了喉间。


    前世今生所有一切无望的情愫积郁在心,最后化作她润湿的眼底,一滴久久不落的泪。


    珠帘那头的洛襄望着来人,心中涌起一丝异样。


    她就立在几步开外,艳丽的眼眸明明含着笑,下一刻却像是要溢出泪来。


    见她褪下衣衫,他皱了皱眉,依旧缓缓闭上眼。


    眼帘闭阖的一刹那,一片雪白之中一颗红痣深深映在了他眸中。


    小小两瓣,宛若双生之莲。


    像是在何处见过,竟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他不由将双眼睁开一道缝隙,却见女子已穿回了衣衫,翩然几步行至他身前。


    洛襄轻轻叹了一口气,复又闭上了眼,道:


    “女施主,可是前来杀人灭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