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卫姝瑶却睡不着。


    明日就要画完图了，她想求谢明翊送她出城，可他怎会答应呢？


    父亲尚在诏狱，自己朝夕不保。莫说救父亲救公府，就是明日之后，前路在何方都是未知。


    倘若兄长没有去世，或许还会来救她……


    罢了，不过妄想。


    她恍惚中，又想起前线传来消息的那个深夜。


    公府那么大，她拎着裙摆越跑越快，却好像永远也跑不完那条长长的走廊。


    深夜的凉风挟带着哀嚎，她耳边只有混乱的哭喊声。


    “大将军战死沙场，尸骨未存。北狄连破十二城，前线大溃啊……”


    送灵的将士捶地痛哭，棺椁就摆在那里，兄长的佩剑和衣裳躺在里面，血迹斑斑。


    她听着众人哽咽的哭声，觉得像在做梦，不自觉用手一抹，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


    她多希望，那是一场梦。


    卫姝瑶下床倒了杯水，稍稍平复了心绪。可心里的石头仍是压得她喘不上气，她起身披了件外衫，在暖阁里来来去去地走。


    守在外面的长顺听见了，叩门问道：“姑娘有事？”


    今夜太极殿有宴，谢明翊尚未回来，长顺只得谨遵吩咐一直守在藏书阁这边。


    闻声，卫姝瑶吓了一跳，拽紧了身上衣衫，打开了门。


    长顺躬身，笑道：“殿下要再过一个时辰才回来，您先歇息吧。”


    卫姝瑶犹豫了会儿，眉心蹙起，将声音压得极低，才说：“你有没有听见，后殿有人在哭，像是……女子的哭声。”


    长顺望着她那清湛眼眸里恐慌的神色，心下一软。


    “这……要不小人去看看，您在这稍等片刻？”


    卫姝瑶郑重地颔首，复又想起什么，说：“我还是随你一同前去吧。”


    到了院中，还未走近后殿，就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二人皆是脸色一变。


    月黑星稀，满庭寂寥。后殿门窗紧闭，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光亮。


    卫姝瑶脸色微白，看向长顺。却见长顺神色如常，低声道：“后殿紧邻着宫道，兴许是有人在外面哭呢。”


    卫姝瑶思及有理，胆子也大了两分，蹑手蹑脚靠过去。她贴在宫墙上侧耳倾听，果然听见女子的哭泣声清晰可闻。


    她略略皱眉，却在这时，忽地又听到了男人粗重的呼吸声。


    浓烈的酒气飘过来，熏得她秀眉越蹙越紧。


    “贵妃娘娘将你指给了我，本就是你的福气！怎么，竟还委屈上了？别给脸子不要！”


    这声音分外耳熟，卫姝瑶心下惊骇，小脸顷刻间变得煞白——


    墙外之人，竟然是董兴！


    他今夜应当是进宫赴宴，可怎会出现在东宫附近？


    卫姝瑶回首看见长顺抻着脖子望过来，心里稍微安定了些。她强自镇静，悄悄踮起脚尖，从镂空的窗格探眼瞧去。


    就见董兴将一个宫女按在墙边，一面胳膊乱挥，一面骂骂咧咧，正想把那挣扎的小宫女拦腰扛起。


    他显然是醉得厉害了。


    卫姝瑶心一下揪紧。


    董兴醉酒后能做出多离谱的荒谬行径，她最清楚不过。


    三年前的上元节，卫姝瑶为了替远征的父兄祈福，决意去河边放灯。


    正是那晚，她遇到了醉酒的董兴。


    彼时河滩上挤满了放灯的人，她急得跺脚，提着荷花灯四处张望，只得往下游一直走。越往下走，越是人影寂寥，等回过神来，已经和姐妹走散了。


    刚想回头，一个浑身酒气的身影从林子里踱步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自然不肯就范，惊恐地看见董兴挥剑砍伤了她的侍女，鲜血乱溅在她的裙摆上。再后来，侍女的尖叫声和董兴的怒喝声交织传来，鞭笞着她没命地跑。


    原以为自己仗着家世显赫，不必理会这些世家公子哥，可她没想到董兴竟会这般不择手段。她跑在寒风里，巴掌大的小脸满是泪痕，又冷又怕。


    直至她躲去了那间小屋，猛地冲进了少年的怀里……


    墙外的哭泣声打断了卫姝瑶的思绪。


    她垂下眼帘，微微动了动手腕，终于收拢了僵硬的手指。


    她攥紧了衣襟，面色越来越白。


    小宫女求饶的哀泣声，一句一句扎进她耳朵里，刺得耳膜嗡嗡地痛。


    从前，她有父兄撑腰，有姨母护她。故而她敢在事后揭露董兴的丑恶行径，令他三年不敢再出现在自己眼前。


    而今，她已经不再是备受追捧的公府千金。


    甚至连自己的命也攥在别人手里。


    她得罪不起董兴，更得罪不起他身后的徐家。


    卫姝瑶咬紧了唇。


    她回眸，望向长顺身后的巍峨宫殿。


    ————


    谢明翊走进东宫时，便有人给他递了消息，说锦仪卫指挥使在东宫后殿墙外“放浪形骸”。


    谢明翊神色未变，只微微颔首，“去，叫御林军过来。”


    他踱步去了后院，还没走近就听见墙外的嘈杂声，夹杂着女子呜咽的低泣。


    谢明翊眉头拧起，抬腕揉了揉耳朵，像要将那些污言秽语隔绝似的。


    他对董兴已经感到越来越不耐烦，若不是背后的徐家暂且还不能动……


    谢明翊远远就看见了长顺，见他和人起了争执，似乎想要拦下对方。


    正要推门出去的，是一道明艳的娇俏身影。


    谢明翊呼吸微顿。


    他心尖莫名颤了下。


    “墙外那厢是何人！”


    一声清亮的喝声，在夜色中划过。


    谢明翊倏地抬起眼皮，睨向门前的小姑娘。


    “惊扰了太子殿下，咱家看你有几个脑袋赔！”卫姝瑶捏起嗓子，学着小太监说话。


    外面的动静倏地沉默下来。


    长顺见她搬出了太子的名义，早就慌了神，正想去捂住她的嘴，看她又想出门，顾不得许多，上前就要拽住她。


    卫姝瑶回过身时，一下就瞧见了负手而立的颀长身影。


    她咬了咬唇，毫不犹豫地转身。


    卫姝瑶踩上庭院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穿过摇曳晃动的林木，朝着谢明翊奔过去。


    她的步子越来越快，几乎是喘着气跑到他身前。


    静谧的深夜里，急促的呼吸声慢慢接近谢明翊。她乌黑的发髻被枝桠挑散了，随风飘动，朦胧清辉落在她身上，映照着她鬓角的薄汗，似是盈盈珠光。


    “殿下，求您救救那个小宫女！”卫姝瑶拉住谢明翊的手腕，微微晃了晃。


    她尽量无视他身上的清冽酒气，小脸愁苦着，重复了一遍，“求您救救那小宫女……”


    谢明翊垂眸，看着她额上的汗珠儿顺着脸颊滑下去。


    落在光润的锁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