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二十二章

作品:《心上归鹤【半娱乐圈】

    那部电影给褚宁休带来了远远超乎他预期的影响。


    这种影响不仅在于让他第一次开始正视电影这种艺术形式对于社会和人心的撼动,也让他见识到了一个明星——即便那时他还算不上一个正儿八经的明星——身处的舆论漩涡。


    “那时候,不论去哪都有人对着你指指点点,其实那种眼神和手势不一定是恶意的,但仍然十足地让人难以忍受。”他说,“可能是因为我的出发点和那些享受聚光灯和万众瞩目的明星本就不同,所以这一切突然到来时,只觉得惊慌失措,和抵触。”


    “当然,还有不论是那些明星还是我,都无法忍受的那种无孔不入的窥探和骚扰。”


    姬令辞明白,他说的是“私生”。


    “好在还有学校比较清静。”他又说,“我当时就想,不论以后走哪条路,我总得拿个大学毕业证吧,所以还是要先完成学业,于是我就躲回了学校里。也趁着这份清净好好想想,如果我真的要走演员这条路,应该怎么走。”


    他一边说一边开车,目光随时留心路况,语气间满是漫不经心,似乎在以一种旁观者的心态淡然回顾曾经无数的迷茫和纠结。


    “后来有一次,学校里有个院系办活动,扯了不少横幅,上面写了很多他们专业的名人大师的名言警句。”褚宁休说,“当时偶然看到一句,我现在还记得,你可能也听过,叫做‘伸手摘星,即使徒劳无功,亦不至满手污泥’,好像是营销专业的一位大师的话。”


    “所以我就想,不如就试试,为了自己最理想化的那种状态。就算是竹篮打水,也不至于说是因为自己胆怯,连试都没试过就放弃了。”


    “所以毕业之后,就正式开始拍电影了。”


    那为什么会选择进最不起眼的剧组呢?姬令辞还想问,却发现车子开进了一处停车场,他们的目的地到了。


    “先看电影吧,”褚宁休熄灭车子,看着她,“如果还有问题,电影结束之后再说,怎么样?”


    她当然不能拒绝。


    -


    电梯从地下车库上升,除了他们两人还有一家三口,姬令辞和褚宁休并排站在最里面,低头看着那个扎着两个羊角辫、抱着一只粉狐狸玩偶的小女孩。


    小女孩许是有些颜控,对又高又漂亮的两人十分好奇,一双大眼睛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


    姬令辞朝她笑了笑,抬手打招呼。小女孩一喜,却立刻害羞地躲到了妈妈身前,过了两秒又悄悄探出一双眼,让人忍俊不禁。


    很快电梯门打开,五人相继走出,姬令辞和褚宁休稍稍落后。


    “姬老师很招小朋友喜欢。”褚宁休说,古镇上那个民宿里的小姑娘好像也很黏她。


    “褚老师如果把口罩摘下来,肯定比我更招小女生喜欢!”她调侃道。


    闻言,褚宁休下意识往上拽了拽口罩:“……那还是算了。”


    “但你好像也不怕被人认出来呀?”虽然戴着口罩,一举一动却也没刻意避着人。


    “一般情况下,应该认不太出来吧。”


    姬令辞想起他在古镇里那身下水道工的打扮,不置可否,转而问:“褚老师这部电影里又是什么变装秀呢?”


    褚宁休立刻明白了她指的是什么,笑笑:“你可以自己猜猜,看能不能认出来。”


    姬令辞挑眉扭头看了他一眼:还挺神秘?


    但男主角,应该没那么难认吧?


    ……


    检票进去,放映厅里已经开始播放贴片广告。


    灯光昏暗,脚下的楼梯也看不太清,褚宁休先一步走上去,又转头提醒她:“小心脚下。”


    没成想这句提醒还是慢了,他话音刚落,姬令辞就被楼梯绊了个趔趄,身体猛地前倾,双手下意识往前抓去。


    他赶紧伸手去扶,黑暗中两人的手就这样握了个正着。


    没等姬令辞反应过来,手上握着的那双大手已经一个用力把她提了起来,随即一只手松开,另一手扶着她的手腕。


    “没事吧?”他问。


    惊魂甫定,姬令辞按下瞬间提起的心,摇摇头:“没事。”


    “脚也没事吧?”


    她活动活动脚踝:“也没事。”


    褚宁休这才放了心,对她说:“你扶着我的胳膊,慢点走。”


    黑暗中,他就这样稍稍领先了半步,向后伸出一条胳膊让姬令辞扶着,带着她慢慢往上走。


    姬令辞低着头,努力分辨着脚下的台阶,又看到半步之前的那双男士休闲运动鞋。手指下,他肌肤的触感变得无比清晰,指腹触到的皮肤温度似乎也在渐渐升高,让她觉得有些灼热,忍不住想要收回手。


    而下一秒,在她的手刚刚离开时,褚宁休却又反手握住了她。


    “这边,”两只手一触即放,他说,“往里走。”


    黑黢黢的电影院里,他口罩下的声音压得很低,因为台阶的错落,本就比她高出了近一个头的个子又被抬高了一些,微微侧俯过身,在她头顶轻声说着。


    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悸动,正在姬令辞的心口徘徊。


    她觉得,自己可能有点不对劲了……


    -


    那天的电影很精彩,如姬令辞之前预料的那样,这一次褚宁休的扮相依旧和他本人差别很大,是个被毁了容的落魄的中年男人。


    电影讲述的,是多年前的一个深夜,刚下夜班的女服务生在家门口的巷子里被人杀害,而巷子口那个毁了容的、性情孤僻的年轻男人成了最大的疑犯。于是,在一系列有罪推断之下,男人被判定为罪犯、送进监狱。


    多年后,已至中年的男人出狱,再次回到那条巷子,依旧住在巷子口的那间屋子里,却开始每夜搬着个椅子坐在窗边,从天黑到天亮,日复一日地守望着那条巷子。


    影片的女主角,是位律师。在翻阅过往卷宗时,她发现男人的定罪明显证据不足,于是帮他提出上诉、助他提前出狱。而在这之后,她也开始追查当年案件的真正凶手。


    又一个深夜,小巷里藏匿多年的真正凶犯再次出来作案,男人像是伺机已久的狼从小屋的椅子上猛地窜出,最后在与凶手的搏斗中被刺伤要害,两人同归于尽。


    而在电影的末尾,女律师在为男人办理后事时才交代出她曾查到的男人的过往——一个从小生活在黑暗中的混混少年,在身处绝境时遇到了生命里的一束光,可这束光却湮灭在了凌晨两点半的小巷深处,从此,少年便蹲守在了那条巷子口,用一生守望着深夜的巷子,也用一生为凶手设伏。


    从电影院出来,姬令辞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沉浸在那种低沉的情绪中。褚宁休也没有说话,安静地驱车离开影院。


    “如果你晚上没其他安排的话,一起吃晚饭?”从电影院出来,他状似随意地问。


    “哦,”她依旧愣愣的,有些呆滞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没有安排。”


    褚宁休抽空看了她一眼,嘴唇抿起,眼睛里却溢出些笑来。


    又过了会儿,姬令辞打开车窗才慢慢清醒过来。


    “褚老师啊,我被骗了。”她哀叹着。


    “嗯?”


    “我本以为是部烧脑的悬疑片,怎么竟然是部走心的呀!”


    褚宁休哭笑不得:“那……抱歉啊,让你失望了。”


    “唉,太伤感了。”她再次哀叹,“不过确实很好看,而且如果不知道褚老师你是主演,我还真认不出来。”


    “所以我还是能放心出门的,对吧?”褚宁休半开玩笑问她。


    “当然当然。”她连连点头,诚心诚意。


    -


    半小时后,汽车在一片户外停车场停下。


    “餐厅门口没有停车位,我们需要走过去。”褚宁休推开车门准备下车,一回头却见姬令辞依旧愣在副驾驶座上,疑惑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问。


    “餐厅?”姬令辞眨眨眼,“要去吃饭?”


    “对呀,你不是说没有别的安排?”


    姬令辞又眨了眨眼,她什么时候答应吃饭的,她怎么不记得了?


    “走吧,”褚宁休抬起下颌示意她那边的车门,“来都来了。”


    姬令辞:“……”


    说的也是。


    -


    褚宁休选的是家粤菜馆,菜一一上齐时,姬令辞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被他抢了先。


    “今天我请客,就当尽地主之谊。”他说,


    两个成年人因私交一起吃饭,往往是谁先说出口就由谁买单,为了一顿饭钱撕扯,既见外又不体面,姬令辞失了先机,如今也只好咽下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接了一句:“那等你去C市,我请你。”


    褚宁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并没说自己的大本营就在C市。


    用餐的间隙,姬令辞想起刚看的电影,又问:“所以,今天这部电影讲的是复仇?女性安全?”


    “都有,但其实还想说‘完美受害人’。”


    “完美受害人?”


    “对。在悲剧发生的时候,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往往是将目光聚焦在受害人身上,从中总结中可能导致其受害的原因。”褚宁休说,“例如,当一个人被抢劫,人们会说他太张扬了,应该财不外露;如果一个人被家暴,人们会说一定是她做错了事,惹怒了对方;一个乐于助人的人被讹诈了,人们会说他不自量力、滥好心,诸如此类。”


    “给施暴者开脱?”姬令辞接过他的话。


    褚宁休点了点头:“也是给自己一种心理安慰,似乎是在告诉自己只要不像被害人那样,自己就是安全的。”


    “哦!”姬令辞明白过来他想表达的,“所以现在有很多潜规则的约束,比如在路上遇到摔倒的老人不要随便扶,女生出门不要穿得太暴露,等等?”


    “是这个意思,”他又说,“特别是对于女性,社会上有太多受害者有罪论,女性深夜走在路上遭到侵害,人们下意识就会想,她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外面?是不是从事不正当职业?是不是她穿得太暴露、打扮太招摇,或者先冒犯了对方?甚至于,是不是她先引诱了犯罪者?”


    姬令辞的脸色已经难看起来。即便之前已经听说过无数这样的新闻和这般可恶的揣测,但每每回顾依然令人作呕。


    “一个人分享生活日常,被他人盯上,遭到入户盗窃,人们会说不要那么爱晒;一位女性被造谣生活混乱,即便最后得以澄清,人们还是会告诫她,以后要和所有异性保持距离……这样的事情太多了,而且,几乎已经成为一种社会现象。”


    “在这部电影的讲述里,第一位受害的女性,是酒吧服务生,第二位受害的女性,是夜市的女摊主,第三位,是加班回来的女医生。”


    “角色,在一点点趋向人们对完美受害人的定义。”姬令辞说。


    “没错。直到最后,露出第一个受害者,其实就已经是人们心中的完美受害人了,可悲剧,还是早就发生了。”


    说到这,姬令辞有些忧心:“但,一部电影,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吗?”扭转一种普遍的社会意识,谈何容易。


    “能撼动一点是一点吧。”褚宁休说,“有很多优秀的电影,甚至推动了相关法律的进步,那么我想,通过电影引导人们的观念和意识,其实也不无可能。”


    “艺术,是对人心的救赎。”他说,“我是这么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