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六十九章

作品:《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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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毒水的味道,这是她恢复意识时感受到的第一种气味。


    脑子里仍像围了一圈雾气一样,对自己所处的境地感到十分不明朗。


    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是腰部传来的撕扯般的痛感是实在的。


    一清醒过来,那种恶心感又重新爬上喉咙,比腰部的疼痛感更甚。


    原来还活着…她说不出此刻的心情。


    眼睛被白光刺得睁不开,她知道这种灯光,一般只会在医院里。


    有人救了她。


    只是还没来得及回忆起是谁救了她,脑中立刻闪过被丁炜博压制住的画面。


    那张丑陋的脸,酸腐的呼气。


    她是不是被丁炜博…?


    猛地睁开眼,做了噩梦似的从床上弹起上半身,顾不上为坐起来时牵扯到腰部的痛感叫疼,立刻掀开被子查看下半身。


    目之所及的是浅色条纹的病号服,掀开衣服下摆,腰部馋了一圈的绷带,右侧的位置还带有一点洇出来的红色。


    仔细感受,好像除了伤口的地方,其他地方并没异样。


    温菱暂且松了口气。


    只是被割了一刀而已,并没有被侮辱。怎么不算幸运的事呢?她苦笑。


    这是个单人病房,除了她没有其他人。头痛得想不起先前发生的事,脑袋自动把那些不好的记忆消抹。


    唯一模糊记得的物件,是一个彩虹色的流苏,好像是手链上垂下来的。


    是救了她的人手腕上戴着的东西。


    温菱想,也许是警方的人吧。


    当初为了防范丁炜博会再次去温菱家踩点,也是在她的授意下,他们在她家的客厅里装了窃听装置以及微型摄像头,就放在茶几底下。


    可能是他们听到那里头的动静,所以及时赶到救她了。


    茶色窗帘被风吹起一角,外头的天已被夜色覆盖。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十点。


    坐在床上发愣,也只是半分钟的时间,她又突然想起今晚和顾齐的约定。


    还没告诉他,她来不了的事情。


    “手机…”忙着去找手机,结果看了一圈,并没有在身边。


    桌上只摆着孤零零一只花瓶,塑料的插花已经有点褪色。


    也是,别人送她来医院,哪里能做到面面俱到呢,手机一定还落在家里。


    但是来不了的事总得告诉顾齐,要是他一直等在那里就不好了。


    于是爬下床,准备去护士站借个电话用。


    挪动腿的时候,就觉得腰上的伤口痛得不行,刚穿上拖鞋,发现腿居然也没力气,连站起来这件事都要废好大的力气,朝前挪一步都差点摔着。


    想来是那时被吓到,现在还没恢复…


    试了几次没办法走路后,她放弃了要起身的想法,右手无奈地锤在腿上。


    距离和顾齐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他应该早就离开了吧?


    希望他不会等…


    外面有人谈话的声音渐渐靠近,她听得不是很清,只能分辨出是两个人,一个年轻一个年老。


    又躺回被子里,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颓败。


    外面那两人越靠越近,好像在她病房的门前停住。


    “温董,那您先进去看温菱吧,我在外面等着,不打扰你们父女说话。”


    门打开,那两人的身影现在眼前。


    温菱猛地从床上坐起,不小心又扯动了伤口,然而没顾得上疼,因为看到的人更令她惊讶。


    “顾齐?!你怎么在这里?”


    男人还穿着西装,看似是从正式场合刚回来。


    他淡笑,答道:“我陪温董过来的。你好好躺下休息吧,受了伤不宜着凉。”


    转而对温睿荣道:“那您聊,我把门帮您关上。”回头又看一眼温菱,对她道:“待会儿见。”


    门砰的一声关上。


    温睿荣轻哼一声,“你和这小顾总的关系倒挺亲密的啊。”没什么变化的声调,但听在温菱耳朵里,非常阴阳怪气。


    “您来干什么?”温菱冷声道。


    “听说你受伤了,我来看看。倒是你,你姑姑那儿子什么时候盯上你的?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大概是从警方那里听说了丁炜博案子的事,所以他问得直接。


    温菱道:“这事告诉您,还是不告诉您,会有什么区别吗?”丁炜博可还能听他温睿荣的话不成?


    温睿荣道:“我至少能派几个保镖去保护你,你呢?一个小女生,别妄想着练几年防身术就能打得过犯罪分子!你要是听我的话早结了婚了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


    温菱冷笑,“那今天这里只会多一个躺着的男人!”


    她想不通,为什么温睿荣总能把话题扯到结婚上去?


    结婚了又如何?丁炜博那样的穷凶极恶之徒,想要迫害她,还分她已婚未婚?


    一生气伤口又开始疼,温菱皱起眉,“您来看我就是为了说这些的吗?”


    温睿荣道:“还有一件事,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来公司上班的事,等你休养好了就过来吧。”


    “…?!”温菱急切道:“您不能这样擅自决定!我有我自己的事业!”


    “事业?”温睿荣嗤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你那家店关了的事,你现在可是无业状态,接受我的安排是最好的选择!毕业的时候我已经放任过你一次了,再这样放任下去,只会让你更加偏离正轨!”


    “可是…!”


    “就这样!”没给她争辩的机会,温睿荣下了最后通牒,“虽然来与不来,选择权在你手里,但如果你不来,就永远别回温家了吧,我温睿荣就当没有过你这个女儿。”


    门又重重地被关上,徒留一室争吵后满是火药味的空气。


    “永远别回来…”她自嘲地笑着。温睿荣以为他有多少筹码?要和温家永远断绝关系的是她才对!


    最好把姓氏也彻底换掉,换成妈妈的姓!只有妈妈对她好过,温睿荣和温家给了她什么?只有无尽的伤害!


    没察觉到的时候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她顾不得拿纸去擦,只一个劲儿地哭着,好像要把这段时间来所有的不幸和委屈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


    门轻轻被推开,她视线侧边闯入一个身影。


    那人无声地靠近,温柔地揽过她的肩膀,“放肆地哭吧,没人会再伤害你…”一个带着彩虹色编织手链的手腕伸出来,替她擦掉眼泪。


    温菱抬起模糊的双眼,“顾齐…”


    “嗯,我在…”


    听到这副温柔的嗓音,她更觉委屈。


    好像世界上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会陪着她了。


    “是你救了我吗?”她问。


    他没说话,只是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手指顺着发顶滑下去,再抬起的时候带起发尾一个弯儿。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她扭过身子,握住他又要抬起的手腕,“这个手链,我看见了。”在她以为她要死的时候,是这个手腕的主人护在了她面前。


    “你没受伤吧?”她低头看手链,一边问道。


    “没有,托警官们的福。”几乎在他破窗而入的同时,那些警官们也从正门闯了进来,丁炜博反应不及,当场就被制服在地。


    “那就好…”


    仔细观察手链的时候,有一些藏在深处的记忆同时也被唤醒。


    编织工艺并不是很漂亮的手链,有些地方已经有点磨损的痕迹了,看得出来是经常戴在手腕上把玩。


    模模糊糊地记起曾经深夜还在编手链的事情,因为手不是很巧,经常弄错手法,只能拆了重新编。就这样重复了很多次才做出一个勉强平整的手链。


    “这手链…”


    “是你从前送我的。”他道。“是生日礼物,我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


    空气沉默了一瞬。


    她又忽然被愧疚感包裹。伴随着这根手链一起记起来的,是答应好了他要帮他庆生,却没实现的事。


    “你居然还留着…”


    “嗯。”他柔声道:“因为是你送的东西,每一件都觉得很珍贵。”


    “这样吗…”她竟不知道她在他心里有这么重要的地位,一根做工粗糙的手链都值得他留这么多年。


    但她根本不值得,不值得他对她那么好。


    她擦擦眼泪,扭过头去,“我这边没什么事了,你去忙你的事吧。”


    他顿了顿,“…可我并不想走。”


    “我知道你工作很忙,我这里也并不值得你耗费时间。”


    “…我不忙。”顿了顿,他微微低下头,“是你不想看到我吗?”


    如果她不想看到他,那他会立刻离开。


    温菱背着身子,并不回头看他,嗓音已经有点颤抖,“不是,我只是觉得不值。”


    “什么不值?”


    “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病房里安静了一瞬,她听见他深呼吸的声音。


    “值不值得是由我来判断,你不会连这种权利都要剥夺吧?”


    温菱错愕地扭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好了,就让我留下来吧。”他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是因为想和你待在一起,所以我才留下的,除非你说不想见到我,那样我会马上离开。”


    温菱低下头,“那好吧,只是今晚你可能睡不好。”


    “我不在意那种事情。”


    “那你坐着吧。”温菱背过身躺下了。


    没过多久,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去关了灯。


    他以为她要睡觉,但她根本没闭眼。


    这时温菱才终于体会到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顾齐。”她突然出声。


    “怎么了?”


    “除了我之外,你还喜欢过别人吗?”不知怎的,就是突然很想知道。


    她知道他喜欢她,那是两周前他亲口告诉她的事。


    但这种喜欢让她觉得虚无缥缈,一个人怎能凭空对另一个人说出“喜欢”的话?


    明明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类似于文学作品里,那种足够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爱意的事…


    衣料窸窣响动,随着他的动作一起。


    他温润的嗓音落进她耳朵里,“过去将来,我都只会喜欢你一个人。”


    耳朵里嗡嗡地响,像是被包裹在一团温柔的水里,她整个人也跟着融化了。


    温菱忽然从被子里钻出来,爬到了顾齐坐的地方。


    直起身半跪在床上,缓缓靠近,伸手攀上他的肩膀。


    药水的苦味里混着发丝间的青柠香。


    她哑着嗓子,声线似轻柔丝带滑过脸颊。


    “我可以亲你吗?”


    温菱并没给顾齐回答的机会,已经自作主张地凑上前去。


    脸颊上还带着眼泪,贴在皮肤上很凉。


    他过了好久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动作笨拙地轻轻触碰他的下唇,缓慢又小心翼翼。


    想试着回应她的动作,而又觉得手心里像是握着一块空心的冰,如果稍加使劲就会融化、破碎。


    所以甚至连手也不敢抬起,因为害怕她附加在他身上的一点温热不是真的。


    她很认真地在做这件事。


    扶在他肩上的手渐渐收紧,拇指贴在他脖子上,因为紧张,手心都渗出了汗。


    青柠的味道似乎因为温度的升高而变得更加浓郁。


    有一缕发从她耳边掉下来,轻轻扫过脸颊。


    他已经分不清理智的界限在哪里。


    三月底,气温已经回升到穿单件也不觉得冷的程度。


    窗户半开着,一阵风吹进来,潮湿闷热的空气扑在脸上,有点透不过气。


    明天也许会下雨吧,他想。


    如果下一场大雨就好了,那样的天气最好待在室内,看从天而降的雨幕浇在玻璃上,同她在一起。


    “疼…”零碎的嗓音溢散出来。


    他忽然找回理智,手心的触感是她腰间薄薄的病服。


    “对不起!”他匆忙退开,原来是放在她腰间的手力气太重,触动了伤口。


    两人就此分开,突然开始,又匆忙结束。


    她背对着光跪坐在床边,头发懒散地披在肩头,看不清表情,只听见略深重的呼吸,那是情之所动时留下的余韵。


    他还坐回椅子上,沉默地看着她,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最佳社交距离。


    “对不起…我只是…”她小声说,声线低沉,像是犯了错在作检讨的人。


    有时候人选择做出某种行为,并非能完全受到理性控制。她只能为自己找到这样的原因,或者说是借口。


    “我觉得我可能…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你先回去吧,我现在想一个人待着。”


    匆忙说完这样的话,温菱重新躺下,用被子蒙住了头。


    隔着被子听到的他的声音是闷闷的。“那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又听到一连串脚步声,紧接着门打开,再关上,室内重新陷入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