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作品:《池鱼》 46
顾齐埋葬母亲的时候是个大晴天。
没有葬礼,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只有王卓陪着他一起,他是顾秋云生前唯一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唯一对她付出过真心的朋友。
从医院宣告死亡,到推进火葬场烧了,不过三个小时的事。
顾齐捡完骨灰,抱着那一方重重的小盒子从火葬场出来的时候,正好被一缕斜照的夕阳晃了眼。
眼睛失了焦,就一直注视着一缕从房顶上漏下来的橙色的光,他问王卓,“叔叔,这就算结束了吗?”
王卓哽咽着嗓子,重重拍在顾齐肩膀上,“是啊!这就结束了…”
他其实是很想表现得轻松一点,让孩子不至于太难受,但站在火葬场里,不绝于耳的只有各种哭声,想不悲伤都难。
顾秋云短暂又波折的一生,到这里算是终结了。
八年前见到她第一眼,他看到她眼睛里那种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傲气,就知道她注定不是个简单的人。
一个衣着光鲜的女人带着个十岁的孩子来到满是鱼腥臭的渔场,突兀地拉住他的胳膊,说想要在这儿找一份工作。
他问她从哪里来,她笑得美艳,眼神里还有光,“首都来的。”
“首都?你是首都本地人吗?”
她微微低头浅笑,没点头也没否认,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泛光,一头乌黑的发在海风吹拂下飘飞,像极了水里的海藻。
王卓看愣了一瞬,那时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注定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所以这里有没有我可以做的工作呢?”
“有的,我带你去见老板…”
八年时间,听起来不长,但足以改变一个人,当初那么高傲贵气的顾秋云,也终是在生活的鸡毛蒜皮里变成了一个市侩的女人。
王卓从不知道她过去过着怎样的生活,但绝对比现在的好很多。
他只看到她的皮肤从白里透红逐渐染上太阳暴晒的痕迹,她学会了喝酒抽烟,学会了奉承,学会了忍让老板的咸猪手。
一切都只是为了钱,为了生活。
虽然顾秋云对她的儿子总是那么恶言相向,但他看得出来,她本质上是不想他受到别人的伤害,只是用错了关爱的方式。
那时她夹着一根烟对他说,“我们这种底层人,就活该要对人点头哈腰,他学不会?撑着那一身傲骨?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是她来这吉利渔场的第二年,已经深谙这里的生存规则,这里所有事情是那位姓潘的老板说了算,人人都是忍气吞声。
“你之前说,你是首都人,怎么会想来到这里呢?”
王卓实在搞不懂,她原本可以在首都有更好的生活,即使是在首都打工也比来这三线小城市打工能攒到更多的钱。
她沉默了一瞬,答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因为不想呆在首都,又刚好看到了这个城市,刚好我很喜欢海,就来了。”
“这样啊…”王卓惊叹于她的随心所欲。
“那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呢?”他又问。
他曾经不是没猜想过她的身世,未婚先孕,或是离了婚,一个人带孩子在外奔波。
但他无法想象到哪个男人会抛弃她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
又想起第一眼看到她那时的模样,像她这么一眼看起来养尊处优的女人,她在来这里之前,一定生活得很好吧?
顾秋云并没回答王卓的问题,似乎是沉入了久远的回忆,连烟也忘了吸,任由它烧到自己的指头。
“你也回去吧,明早还上早班呢。”她摁灭了烟头,转身上了楼。
夕阳渐渐隐入山头,天边的橙红已被深青色吞噬。
爬上公墓的山头时,王卓见顾齐抱那小盒子实在有点吃力,便问道:“重不重?要不要叔叔帮忙?”
顾齐摇摇头,“谢谢叔叔了,我想还是我亲自抱着吧。”
“那也好。”王卓无奈地撇撇嘴,这孩子总是过于懂事,不愿意麻烦别人。
封墓的泥水师傅早等在上头,看他们来得太迟,有点生气地抱怨道:“你们这倒是快点啊,我还赶着弄完了回去吃饭呢!”
王卓连忙跑上去点头哈腰,“不好意思啊,路上塞车,耽搁了会儿。”
把骨灰盒子放进小小一个四方的洞里,看着泥水师傅将石板盖上去,小盒子的轮廓一点点消失在眼前,最后一丝光也被盖住了。
“好了,这就算结了。”泥水师傅刮掉最后一点不平整,站起来叹了口气,“人呐,这辈子活着也不知是为了个啥,这么年轻就死了,也真是可惜啊…你们节哀顺变。”
“谢谢您!慢走!”王卓塞了根烟给他,目送他下了山。
顾齐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很久很久,这块碑只单薄地刻着顾秋云的名字。
一生要强的母亲选择离开那个家的时候,就已经舍弃了过去的所有。
优渥的生活、家人朋友,她一概没有留恋,一直到身死,也是孤独的一个人。
实际上顾齐对于过去那个家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小的时候父母经常吵架,到后来有一天母亲突然说要带他离开,就来到了这个地方,然后再也没回去过。
与母亲的最后一面,他没有哭,早已预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倒也没什么好伤心的,只是心口一直闷闷的,他不知是为什么。
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王卓最后烧了根烟在那里,说是给她送别,免得在阴间嘴馋了找不到,要着急的。
顾齐笑他,没必要在意这些形式,人死了就是死了,送什么她都不会知道,倒不如省着自己抽。
王卓摆手,说他不懂,有时候形式也是很重要的,即使是个死人,也得在乎你给她烧没烧够纸钱,活人到底也不知道死人在阴间是怎么想的。
他以为把那一方小盒子扔进墓里,自己可以干脆地撇掉有关母亲的所有回忆,可一回到家,到处都是她的痕迹。
房间门口搁着她的鞋子,是她半月前才买的,一双浅米色的高跟鞋,说是等病好了穿,可那以后才过了一个星期她就又入院了,再也没回来过。
人就是太过在意那些记忆,所以才将自己困住。
以后不用再急着回家照顾母亲了,顾齐却也不想那么快回家了,那个家里无法完全消除的、母亲的痕迹,总会在不经意间扯痛他的心。
不知道那段难熬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实际上那点些微的悸动好像也渐渐淡去了,如果不是她突然又来找他。
母亲去世后的每一天都是昏暗无光的天,直到她再次突然靠近,而透进一丝光线。
因为先前的事情,她拒绝的态度,让他觉得若是再贸然靠近就惹人烦了,所以还是干脆放弃吧,他那么想着。
但她就那样向他走过来了,笑着递过来一杯焦糖拿铁,说,“给你喝。”
也是那个时候,恼人的悸动再次找上门。
他以为已经消失了的感情,崭新而又热烈地从心底攀升,像藤蔓一样,紧紧缠住他的喉咙,连呼吸也变得颤抖起来。
他想,即使非常微弱,也要抓住这一束光。
与她并肩走在电玩城的人群中时,那是在母亲去世后,他第一次感受到快乐的情绪。
再次和她靠得那么近,他想也没想过。
他那时想,只要能那样呆在她身边就好,即使明知道不会有结果,只要呆在她身边就会很开心。
他很贪恋那晚靠在她肩头感受到的热度,希望永远能分到一丝眷顾。
然而变化总是突然到来,打得人措手不及。
就像一个没注意就从天边溢散的夕日残照,她的离开也是那么匆忙。
与温菱失去联系的第一个周末,再次来到那片海滩,天边依旧挂着和昨天一样的夕阳,红得像血。
顾齐早些时候带着肉松小贝去了趟宠物医院做检查,回来的时候刚好又路过这里,便顺道停了下来。
这时他再也不用担心会缺钱用,顾秋云留下了很多财产,他去办手续的时候才发现她卡里有那么多钱,全是这八年她省吃俭用攒下的。
平时对自己那么俭省,一直拼命工作也不知为什么还那么穷着,原来是都攒起来了。不知道对自己好点,也不知道攒给谁用的!
顾齐苦笑。
猫包里的肉松小贝喵喵叫着,扒着门上想要逃出来,他把它抱了出来,递了根猫条过去,它吃得起劲,马上便停了叫声,原来是饿了。
“乖,陪我在这儿待一会儿,马上带你回去吃罐头。”
肉松小贝没理人,只伸着小脑袋专心吃猫条。
她离开得匆忙又干脆,电话再也打不通,社交软件上的信息不会得到回复,除了这只三花猫还有她送他的生日礼物,其他的什么也没留下。
她突兀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又突兀地离开。
其实那天从她家门口离去的时候,他就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对劲了。
元旦收假那天,班主任简单宣布了她转学的消息之后,只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跟在她身后一起进来教室,去了她座位一趟,收走了黎荔替她收拾好的课本和零散的东西。
也是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被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包围。
西装男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时,他有种感觉,或许以后不会再见到她了。
她送的生日礼物是一个编织手环,彩虹色的,很好看,尾端系着一个小巧的银杏叶挂件。
盒子里的卡片上写着的字很端正,她写道:
“这是我亲手编的哦~希望你会喜欢!没什么多的话,总之祝你生日快乐!ps明年的生日礼物也请期待着吧~我已经想好要送什么了!!”
记忆像放映幻灯片一样打乱了快速回转,他想起那封字迹端正的信,想起她总是很亮的眼睛,想起她笑起来时嘴角那粒小痣一样的酒窝,想起…想起再也不会与她见面。
手腕上挂着的编织绳手环藏在毛衣底下,早已被体温焐热,但在那一瞬间忽然变得冰凉,连带着手也变得冰凉。
教室里人声嘈杂,经过身边的人跑得飞快,带起一阵凉风。
太阳完全隐入阴云里之前,留下了最后一缕光,他看见一粒细小的尘埃艰难地在流动的空气里滚动,其上泛着光。
他握紧了手,小拇指刚好抓住伸长在外的一节细绳,它的确是热的,与他体感的凉不一样。
想起那个泛着金光的夏日午后,拉开办公室灰色的大门,一个白色的身影蓦地扑过来,明明是在夏天却微凉的手指突兀地贴到了他胳膊上,他高烧着的脑袋忽然清醒了一瞬。
微乱的额发被风拨开,一缕阳光从楼层间漏下来,连带着眼睫都被染上了金色。
“不好意思啊,我…”她慌张道歉,但下一秒就被别的声音吸引去了注意力,连话都没说完就偏离了视线。
在天边最后一缕橙色消失殆尽以前,顾齐把小猫放回了航空箱里,骑上自行车离开了。
一旦投身如繁忙的人流,就好像鱼缸里的一条鱼突然逃入大海,想再找到就很艰难了。
想象着会与她再见面的那天,但却又不敢想,因为怕那天不会到来。
他想,或许从看到她第一眼起,他就已经深陷一池名为温菱的春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