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章

作品:《池鱼

    20


    最后温菱还是坐上了前往医院的车。


    窗玻璃中景色流转,渔场里的几盏灯在视线里远去,其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街边不明的路灯光线。


    “小温啊,其实你也可以不用跟来的,今儿你也忙了一天了,怎么不好好休息一下呢。”林惠一边开车一边问。


    “我不累,我只是想多一个人多份力,要是有我能帮得到的地方就好。”


    林惠叹了口气,“这孩子”


    车内重新陷入沉寂,温菱透过后视镜看顾齐,他坐在前排,单手撑着下巴,视线一直放在窗外,一动也不动。


    只有车子行进到弯道的时候,身体被动随着惯性向左边歪去,其他时间,他都坐得非常稳,好像一座雕塑。


    夜晚的公路十分静谧,连经过的车都很少,林惠开得很快,他们没多久就到了市医院。


    她先把顾齐和温菱放了下来,说要去找停车场停车,然后再过来找他们。


    顾齐拒绝了,说已经麻烦了她很多,不好意思再麻烦,叫她赶快回去休息。


    林惠也拗不过,想想的确时间太晚,便也告别了。


    他们两个根据王卓发来的消息,直接朝手术室那边儿去了。


    深夜的医院电梯,一个乘客也没有,宽大的空间内只站了他们两人,一前一后。


    “为什么要跟过来?”顾齐在前面问,头也没回,只听出声音非常疲惫。


    “因为你是我朋友,我想陪着你。”她声音很轻,回响在电梯里,闷闷的。


    很简单的理由,没什么可指摘的。她是个真诚的人。


    顾齐轻叹一口气,“王叔他跟你说了我家的事吧,你应该知道,我妈她得了胃癌,晚期。”


    “嗯,我知道。”


    “所以这种事,除了让人觉得悲伤,也没什么好看的,你何必要来。”他话音有点颤抖。


    “我说过了,你是我的朋友,我想陪着你。”她有些急切。她怕他以为自己是抱着看热闹的想法来的。


    “朋友”


    “啊不是吗?我以为经过那些事,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


    是她自作主张了吗?


    老旧的电梯井里发出哐哐的上升音,头顶的灯似乎有点老化,时不时发出轻微闪动,不太明显,但只要仔细盯着看,就会发现每隔三秒,它都会跳动一下。


    沉默无孔不入,迅速蔓延了整个电梯厢。


    温菱一直盯着他的背影,他肩膀也在颤动,和灯光一样,随着电梯的上升一起。


    似乎只要一直看着,就能看透他在想什么。


    但他始终没再说过话。


    直到叮的一声响起,电梯在十二层停下。


    鞋跟磕在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好像秒针一样,在静谧的走廊里一动一顿,无声预计着死亡之时。


    电梯出来左转,老远就看到王卓坐在那一排蓝色的椅子上,手撑着额头,佝着脊背缩在那里,衰颓得像个小老头一样。


    许是听到脚步声接近,他抬起头,一发现来人是谁,立刻站起身小跑过来迎接。


    “你可总算到了”王卓深重地叹了口气,嗓音疲惫沙哑,“你妈在里头抢救呢,刚进去没多久我就给你打电话了,也不知道现在里头是个啥情况。”


    “不是化疗做得好好的吗,怎么就突然恶化了?”


    王卓拍了下腿,极度懊悔,“都怪我没看住她,让她喝了好多酒”


    “酒”他低笑一声,“又是酒,她是打算抱着酒瓶子进坟墓吗?”他的语气并没太大起伏,但句尾的颤音明显能听出他压抑着强烈的愤怒。


    王卓知道他对顾秋云恨铁不成钢,但他也没办法说什么,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叹气,说着“都怪我”。


    也就是这时,他才注意到顾齐身后还站着个温菱。


    “哎呦!这怎么还把小温也一起带来了?!”


    温菱走到前头来,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刚好和他在一个地方,所以自作主张过来了,希望有能帮到忙的地方。”


    “这”王卓听了十分感动,但又很苦恼。


    “叔叔真的非常感谢你的心意,只是你一个女孩子,大半夜的不睡觉对身体不好,叔叔知道你来看过,知道你有这样的心意就十分满足了,你还是快些回家去,好好睡觉。”


    他推着顾齐的胳膊,“顾齐,你送送人家,别叫人家在这儿耗着了。”


    温菱连忙解释,“叔叔,我没事的,是我自己坚持要来,也做好了熬夜的心理准备,我只是只是想陪陪我的好朋友,才过来的。”


    她拉住顾齐的手腕,“您就让我呆在这儿吧,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看温菱这么坚持,王卓无奈又感动地点点头,“那好吧,你在这儿也好,能替我陪陪小齐。”


    “您放心,一切都会没事的。”


    “要是累了,你俩就靠在椅子上睡会儿,这手术还不知道啥时候结束呢。”王卓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那你们现在这看会儿,我出去抽口烟。”


    “嗯!”


    目送王卓离开,他俩在椅子上坐下了。


    左手边就是手术室,门上红色的灯光看了直教人心里紧张,不断警示着里头的人还没脱离危险,让人一刻也放松不了精神。


    顾齐靠在椅背上,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上的灯,一组灯有一个灯泡坏了,暗沉着。


    温菱在隔了一个椅子之外的椅子上落座,直愣愣端坐在那,双手交叉抱着膝盖,眼睛盯着白鞋上一粒泥点发呆。


    那是之前在码头踢上的,朝前跑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小水坑。无论下不下雨,码头总是湿润润的,因为每天要运输很多鱼。


    从网兜和箱子里漏出来的水,在不平整的地方积起水坑,即使水分一直在太阳炙烤下蒸发,也赶不上源源不断漏进去的水。


    就像病灶,要是不加以处理,总会越积越多,直到有一天猛然爆发出来,变成致命的伤害。


    她妈妈的病也是这样一点点变严重的,一开始只是不爱说话,到后来每天发呆,一个人自言自语。


    她听不懂妈妈的话,妈妈也不愿意同她讲,于是把所有的情绪咽进肚子里。


    直到有天突然层层积压的情绪压断了那根线,妈妈疯了,造就她肩上那条疤。


    “你要不要喝水?我下去买。”顾齐突然叫她。


    温菱反应了一下,说,“我不渴,但要是你想喝水的话,我去买,你在这里守着。”


    “想喝什么水?”温菱站起身。


    “……”他顿了顿,“算了,别去了,我也不渴。”他语气有点烦躁,温菱能听得出来。


    “那好吧”


    温菱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又坐下了,不过这次是坐在他旁边那个椅子上,她想,自己过来总得派上点用场。


    “心里很烦的话就说出来吧,把我当做情绪垃圾桶。”她捏了捏卫衣袖边,手有点冷。


    “……”


    许是怕他不好意思说,温菱又补充道,“你放心,我只是个听众,不会作出任何评价,也不会和任何人说。你想倾诉什么都行。”


    她话音落下,又静默了一会儿,她好像听见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是疑问语气。不过听得不太真切,又好像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沉默了好久,在静谧的走廊,能听见对方浅浅的呼吸声。


    就在温菱以为他不会开口说些什么时,他恰好又出了声。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好像发生了太多事,琐碎到他自己都不记得有什么了。


    “那就不说了吧,你怎么舒服怎么来”


    他唔了一声,又沉默了。


    腕表显示午夜十二点三十分,午夜的医院走廊上什么声音也没有,静得都能听到灯管里细微的嗡嗡声。


    温菱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一开始还清醒着,但不知不觉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也开始混沌起来。


    积攒了一整天的疲惫到现在显现出来,她困得脑袋都东倒西歪。


    是因为打瞌睡的时候,她不小心把脑袋磕到顾齐肩头了,他才发现她在打瞌睡。


    明明很困,还要强撑着半睁开眼皮,连脑袋歪到哪去都不知道的样子,看起来傻乎乎的。


    就这样看了一会儿,她忽然被自己晃醒了,惊愕地叫了一声,“谁!”


    猛然抬起头,朦胧的眼睛里有一个人影。温菱睡得迷糊,都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两个人就那么对视着。她盯着顾齐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


    “我居然睡着了”她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想睡就睡吧,时间也不早了。”他抱起胳膊,也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了。


    温菱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没事,睡了一小会儿我现在也不困了。”


    “……”


    “话说王叔他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不知道。兴许累了回家休息了也说不定。”


    “诶?不可能吧,王叔那么关心你妈妈。”


    “但我妈却不值得他这样关心。”


    “……”温菱尴尬笑笑。她不知道他家发生了什么,也不好随意评判。


    想要换个话题,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太合适,又咽了下去。


    这种场合,说什么话都是多余,不如闭嘴安静睡觉。


    只是在身边坐着,不用多说什么话,这才是陪伴的本质吧。


    这样胡思乱想着,眼皮又变得沉重了,温菱也抱紧了手臂,靠在后面睡着了。


    王卓从外头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发现俩孩子都睡着了。


    一个靠着一个的肩膀,似乎是因为医院冷气开得太大,他俩依偎得很紧,连手臂都挽住了。


    他无奈地笑笑,心道他们白天干活肯定是累得够呛,得亏在这样难受的地方也睡得这么熟。


    王卓放下手里的塑料袋,把自己外套脱了盖在他俩身上。


    再看一眼手术室的门,依旧紧闭,那盏红灯依旧高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