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番外（一）少年陆野


    街面刚下过雨。


    坑坑洼洼的积水路面、混合着烂菜叶的气味, 将这早就被时代抛弃的弄堂熏得难闻。


    而在这一切都灰污乱糟的弄堂里，却走着一个青葱少年。


    少年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白板鞋，一个黑色单肩包斜挎, 在这弄堂里迈步迈得从容，那高挑颀长的身材、和那清瘦深俊的脸庞，完全不似这弄堂里能走出的人物。


    阳光穿过灰雨云, 有几缕偷偷落在他身上，引得弄堂左右的人悄悄探出头去看。


    一个老婆婆拍着腿讲：“哎哟，作孽啊, 这么英俊的后生，好像是被他妈赶出来的。”


    “可不是, 那天他来找老李租房子时, 我当时看得哦，真叫乖, 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看的金娃娃。”


    “要我说啊 , 这世界上哪有这么狠心的妈，肯定是后妈。”说话的这人像是突然窥见了了不得的真相，压低着声音, 凑在弄堂口几个时常嚼惯了舌根的婆娘那里, “你知道我从老李那打听到什么伐？那小后生来的时候, 可什么都没有, 就一张清北学生证，听说人是清北大一的学生呢。”


    “乖乖，”这婆娘咂咂嘴，“那可是清北 ！我家小陶要能考上这学校，让我每天叫他祖宗我都乐意 ！”


    几个坐在弄堂口的婆姨聊着天，这弄堂里新来的小后生, 对她们来说就像是误入弄堂的金麻雀，新奇得很呢。


    而被他们议论的少年，却也像是熟门熟路。


    在经过一间五金店时，他熟稔地和门口的老婆婆打了声招呼；又一路向前，最后直走到最里。


    那儿是他租的一套房子，确切地说，只有里面小小的一间属于他。


    老式的筒子楼，墙壁都是斑驳的。


    楼梯弯曲地上去，右边的铁栏杆扶手早就没了，走在这楼道就有种惊心动魄感，生怕哪一下身体一歪就直接掉了下去。


    不过这一切并未困扰这个少年。


    他大跨步地走过楼梯，一路直上三楼，然后在第三间房前停了下来。


    他娴熟地拿出钥匙开了门，铁门打了开来 。


    老式的铁门，推开时发出沉重的声响，少年顺手将钥匙往门边的铁圈上一挂，而后迈步往屋内的沙发而去，就这么径直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起来。


    昏暗的白炽灯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照出他眼角眉梢的疲惫。


    而后，他似乎休息够了，起身随手从沙发上拿起一块毛巾，然后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去卫生间洗澡。


    淋浴头的水稀稀拉拉地落下来，砸在地面，发出不够爽脆的声响 。


    洗到一半，水突然凉了。


    少年一愣，伸手去够热水开关，拧到底，水稀稀拉拉地下来，落到身上，有气无力似的。


    还是凉的。


    少年嘴角勾了勾，鼻尖似发出一声轻嘲，也不知是对谁的，之后便面不改色地洗了一次冷水澡。


    凉水冲在他过冷过白的脸上，似也带起一点凉意。


    洗完澡出来，时钟已经悄悄走到下午五点，刚才那点日头又消失了，天整个黑下去，似乎又要下起雨来。


    少年附身，从沙发上拿出一部手机，手机是老式的，已经极少有人用了。


    他拨了个电话，也不知道与对方说了什么，在得到对方会找人来修的应承后，又挂断电话。谁知才挂断一秒，手机又“叮叮咚咚”响起来，在这不大的房内嘈杂得像鸟雀的叽喳。


    少年看着手机屏幕，薄唇上扬，露出一个讥诮的弧度，在铃声即将灭去时接通了电话，说了句“喂。”


    “妈。”


    那不大在意的、带着戏谑的一声传递过去，似乎激怒了对方。


    那边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传来，过了会儿，才似找回平静，压着声音、喉咙有些紧：“你还知道我是你妈？”


    说着，她声音又尖利起来 ：“你现在翅膀硬了，都敢离家出走了？还不给我回来！”


    少年唇角勾了勾，不说回，也不说不回，只道：“说完了？说完了我就挂了 。”


    “你！”


    对方气结。


    少年并不回话，只是抬头，眯眼看着已经开始电闪雷鸣的窗外，他头发还未干，湿漉漉地一滴一滴往下淌着水，将T恤浸湿。


    索性衣服是黑色的，不大显得出。


    而在这狭小而逼仄的出租房内，这唯一的一个沙发，便是其中最格格不入、最奢侈的一样东西了。


    而少年靠着沙发，暗淡得像一抹影子。


    电话那边，却还是吵闹的、歇斯底里的，过了会儿，这歇斯底里变成了哀求，如泣如诉的哀求，这哀求也不似对着孩子，倒像是对着一个支撑她的男人：“阿野，阿野，你回来吧。”


    “别生气了，嗯？你就跟他道个歉、服个软，行不行？…他走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了，这别墅很大，空荡荡的，令人害怕……”


    少年眼睛微微弯起，琥珀色的眸光落到旁边的沙发上。


    酱色的人造革沙发，上面有不少时光啄出的破洞，他似乎觉得好玩，拨了拨那破洞上翘起的一块皮，而后慢悠悠道：“喝酒了，记得让刘姨给你煮点醒酒汤。”


    “陆野！”


    “挂了。”


    那边传来东西被砸碎的声响，陆野将手机挂断了。


    屋内一下子静下来。


    只有远处的雷声，闪电线划破黑沉沉的天，雨“哗啦哗啦”地下起来。


    少年在沙发上坐了会就起身，稍稍擦了把头发，就重新出门去了。


    天阴沉沉的，弄堂里没有灯。


    之前搬着凳子在门口唠嗑的人们已经四散而去，整个弄堂里似乎只有他的脚步声，陆野沿着屋檐走去，走出弄堂，拐进街边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买了把黑色的雨伞，而后在便利店小妹的红脸中出了门。


    他上了路边的公交车。


    公交车一路晃啊晃，晃了将近两个多小时，几乎跨越一整个魔都，最后到达整个城市最热闹的地段。


    不夜城。


    不夜街。


    一整条街面都是各色Pub，无数打扮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在这附近出没，恍若城市中的夜行动物。


    撑着一把黑伞、衣着朴素的少年，在这街道里，仿佛一个异类。


    来往的行人不小心瞥过去一眼，也只看到少年捏在伞柄处的一截指骨，白而冷，在这忽闪的雷鸣雨电里，有种惊艳感。


    等要再看，少年却不见了。


    陆野走到了他工作的地方。


    一间清吧。


    场地不大不小，老板留着撮小胡子，文艺范儿。


    一见他来，就招呼在场子中跑来跑去、穿着亮片马甲的女孩：“快，梨子，带他去化妆，快九点了！一会场子要开始了！”


    陆野并无异议。


    跟着风风火火的女孩去了后台，女孩似对他充满了好奇，时不时问他一些问题，动作利落，不一会妆就化好了。


    伴随着她的叨叨囔囔“可惜你不愿意画眼线”“姐姐跟你说哦你这眼睛要是画了眼线绝对迷死人，韩国那个明星你知道吧，电眼、电眼懂不”，女孩又从旁边更衣室里给他挑了件黑色皮衣、劲裤，而后一脸兴奋地期待。


    陆野从更衣室里换了衣服出来，已经判若两人。


    若之前还是个尚有些青涩的俊秀学生，现在，站在别人面前的，却是一位英俊的几乎能刺伤人的酷哥。


    头发全部抓起，露出过分凌厉的五官。


    脸上并未多加修饰，只在眉骨、鼻窝里淡淡扫了层阴影，更显出眉骨与眼窝的深邃来——只是这样一来，那双琥珀色眼睛，在泪痣的点染下，就更有种完全有别年纪的多情。


    那是青涩与成熟的完美结合体。


    女孩捧着心：“要命了！弟弟，你要这样上去，绝对迷死那帮女人！”


    说着，她还道：“要注意富婆哦，他们可是最喜欢你这样又嫩又酷的小狼狗~”


    陆野不置可否，拎起旁边的电吉他便去了前台。


    女孩在后面，就听到前台瞬间爆发出的一阵尖叫。


    旋即，整个pub都像被焰火点燃一般，热闹起来。


    她跟着走到前台，站在舞台下看着台中少年。


    皮衣皮裤。


    长腿细腰。


    少年提着电吉他，舞台的灯将他五官的俊美放大到极限，那种凌厉便如同一把刀，直插入人心脏。


    女孩陶醉了。


    店长提着枸杞杯，志得意满地站在她身旁：”怎么样？我发掘的小孩，不错吧？”


    “店长，你是这个！”


    女孩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于是，小胡子店长又开始不无得意地开始讲起他“发掘”这位给他PUB带来无限人气的“小朋友”经历来。


    “那天啊 ，”店长说 ，“我就在这！一个人突然跑进来，问我招不招人，能不能预支工资，我心想，我这小破PUB这点人流量，招人，招什么人，老子还要裁员呢…”


    “然后我就这么一抬头，嘿，这眼前一亮，就跟观世音座前的童男童女似的。我当时不知怎么就一个激灵，说，招！然后就招进来了。”


    “你瞧，哥眼光多好！现在咱们这杳然，不到一个月，就成了这条街上最红火的了吧？”


    女孩提醒他：“哥，你那预支工资，才预支了一千块…”


    “嘿！你怎么说话的！当时哥这兜里就这一千，全给他了，还不够讲义气？”


    ……


    陆野唱满一个小时，中间休息，就下了台。


    他去后台找了小胡子老板。


    小胡子老板听闻他来意，惊讶得两撇胡子都快飞起来：“什么？你又要预支工资？”


    望着面前这聚宝盆金疙瘩，他想了想，陪个笑：“预支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阿野啊，你可得答应哥，要是有别人来挖你，你可不能学那些没良心的，抛弃哥跟人走啊。”


    说着，从兜里掏出钱包，又抠抠搜搜地取出一千元，还一脸肉痛的表情：“哥只剩这一千了啊。”


    陆野挑眉，眸光在他皮夹里：“里面还有。”


    “嘿！”小胡子店长笑骂，“你眼睛还挺毒啊，行，臭小子，都给你，省着点花。”


    “不过，你这么缺钱，交女朋友了？”


    陆野什么都没说，只笑笑，接过钱晃了晃，说了句“谢了”，转身便走。


    小胡子店长骂了句“小兔崽子”，却也知道，他说的都是无稽之话。


    这小崽子恐怕是家里有困难，按他观察，应当是家里破产，否则这样一个人物，怎么会沦落到他这小破庙里来。


    ……


    小胡子店长哼着歌，陆野又上台，继续唱了一个小时。


    他和店长签的是一晚上唱两小时，二四六日来。


    唱满下来，舞台下又一阵尖叫，炫目的霓虹灯将整个PUB点得仿佛异色之界，而在这界里，似乎只有浮乐与享靡。


    陆野提着吉他，旁若无人地在豁然涌动的人群里行走，深的眼窝、域白的肤色，令他恍然如异界之人，霓虹扫过，惊鸿一瞥。


    凌骁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连忙扯了嗓子，在那帮快要疯了的女人堆里喊：“陆野！陆野！阿野！阿野！啊哟，这真是…”


    陆野没听到，还在往外走。


    “你他妈——”


    凌骁正要骂，肩膀却被拍了拍。


    一个小胡子男人，油腻腻地看着他。


    凌骁连忙道：“我不搞基。”


    小胡子男人皱起眉：“你想什么呢，我就算搞，也不找你们这种小朋友。行了，你是阿野朋友对不对，我见过。你去后台，我一会叫他进来。”


    凌骁悻悻。


    他“哦”了声，这才去了Pub后台，不一会，陆野进来。


    身上似乎还带着外面的痴狂与啸声。


    凌骁喝了口水，问他：“你搞啥呢，往外走。”


    陆野仿佛被上帝精心雕琢过的脸此时一脸无奈：“巡街。”


    凌骁“噗”的一口水险些喷出来：“巡街？你？”


    “对，”陆野将电吉他放桌上，“店长要求。”


    “哦哦哦，我懂了，粉丝福利，对不对？”凌骁拍了下大腿，“那小胡子叔叔可以啊，做生意挺有一套。”


    说着，他啧啧看了眼陆野的脸：“也对，你也就这脸能看了。”


    陆野没搭理他，拿着瓶子喝水。


    之后，才慢慢将瓶盖拧紧了：“找我干什么？”


    “我就不能来找你了？”


    凌骁吊儿郎当。


    陆野踹了他屁股下凳子一脚：“有事说事。”


    “好好好，知道你忙，”凌骁道，“说真的，你真不需要我帮忙？哥们虽然优点不多，但义气还是有的，钱也有的是。”


    陆野睨他一眼。


    那从来多情的桃花眼此时大约因为愉悦，略带了点荡漾，笑：“哥哥还能缺钱？”


    凌骁：……


    “你那天就一个裤衩出门，哎哟，说起来，我还支援了你一打裤衩、一件T、一条裤子一双鞋，怎么样？要不我再支援你一打裤衩？”


    “行啊，”陆野支着额，眼睛颇有些风情，“多谢骁哥哥。”


    凌骁嫌恶地抖了抖肩。


    这像是逗乐了陆野，他笑起来，眼睛里全是笑意。


    凌骁认真起来，又问：“说真的，不用我帮？”


    “哥也有的是钱。“


    陆野说着，慢悠悠从兜里掏出一张，两张…


    最后，一叠薄薄的钱来。


    凌骁嗤地笑了声：“我还当多少。”


    平时他们花钱，一打这样厚的，都是随便撒出去的。


    陆野又“哦”了声，慢悠悠重新将钱收兜里。


    凌骁看着他动作，静了会，突然问：“既然你不要我帮，那我这有个兼职，你要不要做？”


    “什么兼职？”


    “家教，就朋友家一小男孩，成绩差、还脾气臭，家里人请了很多家教都不行。我寻思着，这不是你擅长的么？”


    凌骁可算知道，陆野这人，最擅长的，就是蛊惑人心。


    要他愿意啊，别说一个小男孩，就是混世魔王，都能被他捋顺了。


    “教小孩？不去。”


    陆野皱起眉。


    “哎，你别不乐意啊，人家父母放话了，只要把这小孩掰实了，一小时六百——”


    “我去。”


    本来还很不情愿的陆野，这时，非常干脆地、毫不犹豫的、斩钉截铁地——


    为了五斗米，折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