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完

作品:《天缘为序

    建旭十一年,天下方定,四海归一。


    建旭十三年,皇帝周卫烜因病崩逝,谥号武,是为皋武帝。


    兄终弟及,朔王周卫序继位,未改元,沿用建旭年号。


    **


    边陲三民交汇地,辛川镇。


    芜宅乐学居内,授学先生正在讲学,堂内三十多个孩童在认真听讲。


    待到散学,其中一个小童忙不迭地起身,给先生正正地行了个礼后,飞奔出学堂,经过后坐时,不忘冲端坐在座上的人,狠狠地做去一个鬼脸。


    小童今天八岁,双亲俱亡,被芜宅收养。


    这小童整日喜欢追鸡摸鱼,不爱识字读章,做马背将军是他的志向。


    乐学居的授学先生长须半白,讲学的时候胡子一颤一颤,很是有趣,如同他讲的学一样有趣。虽说这小童是芜宅收养,可小童并不喜欢与芜宅的主人芜娘走得太近,这主人夫人不像夫人,姑娘不像姑娘,喜欢板着脸,每日必定出现在学堂,手握戒尺,坐在最后头监视他们授学。


    这戒尺嘛,肯定是这小童挨得最多。


    “诶,小业,快用饭啦,你又去撵鸡,弄得一身脏兮兮!”宅内侍女忙要拦小童。


    名唤郑业的小童一个闪身,得意地躲了去:“今日不撵鸡,一会儿便回来!”边跑边嗤鼻,愤愤自念,“都说了不是撵鸡,偏说我撵鸡,要没我护着那些鸡,早被天上的鹰给叼光了去。”


    近日,芜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只鹅,同那些鸡养在一处,吓得鹰都没敢来,这鹅可真凶,还能赶鹰呢。


    郑业跑出芜宅,抬头看了看天,想不明白,天上飞的叫舒雁,家中跑的怎么就叫鹅了呢。


    这两年的的辛川很热闹,陌生面孔越来越多,三月前,隔壁茶馆来了几位说书人,书说得比授学先生还好听,而且老少皆宜,谁都能听得懂。


    郑业便是要去那茶馆,听一听天下大事,马背将军。


    想来也够邪门,这几位说书人讲得花样百出,唾沫横飞,精彩绝伦,不求钱场,只求捧个人场。


    郑业气喘吁吁,抱着柱子终于听上一段。


    听到紧要处,郑业一个拍手,连连叫好,突然想起芜娘手里的戒尺,掌心一抽,忙先回去。


    该用饭了。


    院内桂花树下。


    丁芷录脚前,两只小火炉上腾腾冒着热气,一炉煮水,一炉煨酒。


    又是一年秋,燕雀南归,掠过湖面衔走羽虫,又成群歇在树冠内吵闹不停。


    丁芷录视线顺着一只羽虫旋绕而上,伸出手,羽虫稳稳地落在她掌心挥动薄翅。她好像,许久没有眷注过这般细小的景致,今日一见,心生欢愉。


    轻轻一吹,羽虫竟像吃过酒似的忘记挥翅,滚了下去。丁芷录眼疾手快,掌心一撩又将它握进掌中。


    “憨货,前面两只炉子正高兴你去扑呢。”她摊开手掌,羽虫挥动薄翅随风而去。


    “用饭啦!”侍女高声亮喊,招呼宅内的孩童用饭。


    丁芷录起身,轻衣缓带,徐步往屋内走,刚好有侍女过来唤她入内用饭。孩童膳堂在一墙之隔的东院,一阵欢腾过后便安静了下来,食不言,寝不语,也是规矩。


    孩子多,宅院越来越小,规矩一定得稳。


    未等丁芷录跨进去,郑业从后头蹿了过来,趁着开饭前的空档叫住她。他虽然不想跟用戒尺打他手心的人亲近,但按捺不住心中喜悦,还是先说为快。


    “芜娘……”郑业大喘气,双眼铮亮,“前几日……镇上口口相传的那位神勇‘武安君’,可还记得?丁崇毅,姓丁,你本家……”


    好像宅内的人只知芜娘姓丁,旁的一概不知,倒也不是一概不知,比如她喜欢收养小孩,来辛川时就拖着几个小孩来的。


    丁芷录脚下一顿,回过身,定定地看着郑业。


    前几日,郑业从说书人那听来,丁崇毅大将军的生平事迹,街坊又将前朝泽国宫廷糜烂事翻出来热了一遍,两者结合,究竟是武安君谋逆,还是前朝泽国皇帝昏庸冤枉武安君,一时众说纷纭。


    郑业哪会对那些宫廷烂事感兴趣,只记住了大将军的神勇,“武安君”成了他所崇拜的神,他在宅院内逮人便说,只是其他人好像并不感兴趣,唯有芜娘听得仔细,还问了他一嘴,是从哪里听到的。


    自然是隔壁的说书人。


    看芜娘一副想听却不问的模样,郑业心中乐开了花,笑得很是灿烂:“当今皇帝,为大将军平反啦!”


    丁芷录心一定,一沉,面色缓和,对他和风细雨说道:“用饭规矩,过时不候。”说完回身跨进屋内。


    郑业登时疑惑起,适才明明看芜娘还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怎么说翻脸便翻脸了呢,他闻着飘来的饭菜香,甩着小袖奔回隔壁,用饭。


    丁芷录坐定,细细用饭,只是,吃下几口便搁在了一旁,起身出屋,她要去寻阿娘。


    她的阿娘一年前被送来辛川镇芜宅,和她阿娘一道来的还有朔王府的那些死士,死士未回去,散落在辛川镇全地。


    辛川镇,地处偏远,但京师时政讯息却异常活跃。


    武帝崩逝,留有子嗣,两位异母皇子如今也该有四岁了,听闻唯一的公主最得宠,可以说是被太后按在心尖上宠,早早在京师开公主府,选定最富饶的封地,还贴上余生太后俸禄给公主作为嫁妆。


    啧啧啧,往后不知哪个倒霉男儿敢尚公主,谁当驸马都尉,恐怕都不会入太后的眼。


    皇帝周卫序,这也是个可怜男儿。先帝一统天下,给他留了个空虚国库,朝前威武雄壮,朝后每日在案前细算银钱。


    为了几两碎银,操碎了心。


    先帝这手兄终弟及,终得极好。


    后宫,更不堪提,先帝妃嫔迁居行宫,只余些老太妃和一位公主。早年花名在外的朔王,竟不立后不纳妃,还立了聪颖的先帝皇长子为太子,给自己的后路给断了个干净。


    不管白日黑夜,一不留神,真怕这后宫能摸出鬼来。


    丁芷录立在斋馆前轻轻叩门,侍女开门引她入内。


    佛堂前念回起身,回眸,唤了一声:“录儿。”


    丁芷录再也抑制不住,哭了出来:“阿娘……阿爹平反了。”


    念回一颤,染上俗念。


    “当真?”


    丁芷录狠狠点头。


    念回提步,拥她的女儿入怀,二人肩胛相依,无声流泪。


    “录儿,回去罢,他在等你回去。”念回做不到不理俗世,如今她的牵挂已解,而女儿心中所念,她明白。


    丁芷录抽出巾帕,给念回拭掉眼泪,只说:“再等等。”


    周卫序从来没有直接与她联系,在辛川所做的一切也只求她能先给个回应。


    念回笑意盈面:“芜宅交给阿娘,阿娘是死了的人,此生便留在辛川替录儿照看芜宅,人生苦短,你趁年轻和对的人应当多相聚,虽然他是帝王,可也是人,孤独一人在皇宫……会……会憋出病来,像武帝一样。”


    丁芷录被最后一句逗笑,她的阿娘竟也有这样说话随意的时候。


    “再等等。”丁芷录说,“他做这么多的事,是有目的的。”


    念回不言,拉过丁芷录跪上蒲团,诚心叩拜。


    第二日休学,丁芷录独独带上郑业去溪边钓鱼。


    辛川是个好地方,冬不冷,溪水暖。郑业夏日就爱在溪中摸鱼。摸鱼,心倒是沉得住,只是他没钓过鱼,觉得麻烦,今日芜娘一身轻装带他钓鱼,他真是吃下一大惊。


    平日里一板一眼的芜娘还会钓鱼呢。


    按吩咐摸了一桶的水虿,跟在丁芷录身后,心里有些不情愿,就怕雷声大雨点小,糟践他捉的水虿。


    哪知,钩刚沾上溪面就提上来一条鱼,在正午的暖阳下扑腾着银光,郑业眼珠子瞪得老圆,这灵敏的白条在水里可不好捉,竟这样轻松地被钓了上来。


    二人涉水站在溪中,郑业将木桶固定在两只小腿中间,拽了拽丁芷录的衣袖。


    丁芷录回看他。


    只见郑业双手使劲在眼眶上刮着,大声道:“先生教的,刮目相看。”


    丁芷录不苟言笑,回头收线。


    “去岸上拿木桶。”她道。


    郑业讪讪,提起夹在小腿的木桶往岸上去,又想,岸上的木桶太小了,他可是摸了一桶的水虿呢。


    最后装满两桶二人才收场。


    白条上岸后活不长,况且挤得满满当当。


    郑业想赶紧回去,去宅内炫耀,丁芷录问他:“来时带的两柄木剑呢?今日芜娘教你两招。”


    郑业被骇住,一时辨不出真假,咽了咽口水,默然去寻剑。


    等丁芷录翻腕试剑的时候,那招式看得郑业目瞪口呆,立时猜测芜娘是隐匿在民间的武林高手。


    兴致勃勃地想学上几招。


    郑业哪见过真实成套剑术,被丁芷录的木剑晃得天旋地转,瘫坐在地:“苍天啊,纵使我郑业刮目相看,也看不出遗珠蒙尘呐!”


    当即跪地,要丁芷录收他为徒。


    “待你文有所成,此事再议。”丁芷录收剑,道,“芜娘我,只会有文武双全的徒弟,你还不够资格。”


    郑业顿时胸中愤懑,被人瞧扁的滋味实在难受,且瞧得太过真实,他文不成武不就,更闷。


    “此事就当是你我的约定,不可与旁人提起。”丁芷录给他留下生机。


    回去时,郑业双手提桶,耷拉着脑袋,进宅也不炫耀满满的白条鱼,只是回屋呆坐。


    二日后,辛川消息满天飞,说是骁勇大将军丁崇毅的独女还活着,只是流落在民间。皇帝的脑门也不知被哪路神仙开过光,非说要娶丁崇毅的独女为妻,且要立她为后。


    不知造了哪门子孽。


    民间霎时掀起寻女狂潮,那些假到离谱的乡间民女全往靖安城里挤,谁还去求证丁崇毅大将军的独女几岁开始流落民间的,全当自己是真主。


    如此多的民女往京师挤,暴露出战后的户籍弊政,得立时整顿,皇帝再度忙于政事,不可开交。


    辛川镇说书人,说奇闻轶事说得热火朝天,嘴没一刻是闲着的,生怕隔壁的芜宅漏过一丝一毫。


    丁芷录端坐在案前,一盏清灯照孤影。


    手掌按在一摞书册之上,拇指自下而上掀过书口,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灶都给我垒好了,我就不能早点去找他?”丁芷录眉眼一挑,手掌定在书册之上。


    **


    潜龙邸。


    穿过游廊,尽头站着她的人,茜色袍披禅纱,玄色鞶带坠吉羊玉佩。


    他双手一摊,左腿侧后半步,微微屈膝扎稳下盘,扬颌道:“喂,你轻点跃,也不知我老朽了没。”


    她不再迟疑,提摆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