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舟(二)

作品:《天缘为序

    殿内的人无一不惊愕,啊芜冷暖交集,用了些功力硬支着腿脚不敢让人拖走。


    他竟然就跟着她来了。


    皇帝起先一晃神,而后对着身侧张狂大笑:“无诏入京师,好啊。将他诛杀在宫门外!”


    啊芜“轰”地一下炸开,血液逆流,她想叫喊。


    张了张口,却说不了话。


    沈子岂朝前单膝跪地作揖:“陛下,朔王独自一人,自缚双手觐见。”他顿了顿,“朔王前来已惊动百官、百姓。”


    “那便是今日杀不得的意思。”皇帝狠绝道,“将人下廷尉狱。”


    啊芜望了望手上的镣铐,收回脚力身体摇摇欲坠,这同她之前所构想的相差甚远。诚心臣服,但皇帝不受该当如何?


    万幸,只是下到廷尉狱。


    还活着。


    虚步摇曳,她还能做些什么?她似乎做不了什么。诛杀在宫门外,皇帝如此果决始料不及,从前的皇帝虽癫狂但不会这样,这才几日啊。


    远处仪仗翩翩而至,啊芜目露微光僵硬的脸上笑了笑,依着侍卫羁押的力道后退跪下,同呼:“太后万安!”


    太后在她身前停住脚步,俯视啊芜:“把头抬起来。”


    啊芜乖觉,仰头垂视。


    太后轻叹一声:“跪在此处候着。”


    “是。”啊芜敬应,她没听明白太后这一声叹息的意思,只觉老天开眼,觉得周卫序厉害。


    太后不等通禀便跨进了殿内,皇帝和沈子岂早前正在商谈着什么,此时噤了声,沈子岂退去一旁向太后行礼。


    皇帝面色不清,斜眼迎太后过来,因有外人在场,不耐地唤了一声:“母后。”


    “陛下、太后,臣先告退。”沈子岂正欲退去。


    “卫将军留步。”太后语色平缓地留人。


    沈子岂见皇帝没有接话的意思,便立在原处。


    太后直接吩咐身后的内侍:“将东西呈给陛下。”


    内侍忙捧着东西上前递给俞迁。


    俞迁接过置于案上,揭开层层锦缎,太后才道:“东西是昨日到的,他人,今日到。”


    众人看清了托盘里的物件,是藩王金印和金册。


    太后定下心绪:“他传信给本宫,说想回京师……陪一陪陛下,求本宫保他一命,你们兄弟二人的心思本宫猜不透,如今他交了藩王金印和金册撂摊子,总该要听上几句说辞,本宫已将人押解去朔王府,严加看管。外头风声已起,战事又焦灼,此时不该乱民心。他在宫外自缚双手,意为请罪入宫,是何缘故迫使他入京师,也该让子民知晓。”


    太后近日为后宫诸事伤神。


    原本三位妃嫔齐入宫是天大的喜事,皇帝也按例临幸三位妃嫔。只是妃嫔来请安时都是一副落魄模样,提及皇帝个个面露惊惧,掩饰都未曾掩饰。


    这些妃嫔年纪虽小,资历浅,但全是名门之后,该有的礼数该有的大家气度都不缺,竟让三位同时惧怕皇帝,而不是敬重。


    这让太后抱有的一丝希望随之破灭,再次堕入无极的噩梦,比先前求子嗣时更为可怖。


    昨日朔王交来藩王金印和金册,今日皇帝亲手毒死了别苑内的那个女人,桩桩件件震人心魂。女人呐,依附于男人,有时却也可以抽筋吸髓。


    譬如外头跪着的那位。


    沈子岂静默着,想再次退出殿堂,可皇帝、太后未发话,不敢擅动擅言。太后将国事、家事混在一起当着他的面说,并有意让他知晓。


    朔王贤名无几,花名层出,可花得一手好钱财,赈灾、消遣从不吝啬,在百姓心中是个闲散小王,分量还是有些的。


    太后看着皇帝,皇帝面无表情眼眸定在一处,皇帝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皇帝,太后能做的唯有放下,谁让她是一国的太后,所有的不甘,所有对权势的不舍,在二人当中总要有一人做出让步,除了后宫,她的儿子确实是位英明的皇帝。


    这也是丞相下野之后,太后逐渐想通的。


    太后强迫自己去承认不愿承认的实事,她这位太后智谋欠缺,是靠着背后的母族稳居后宫,欣慰的事也不是没有,她生了一位英明之主,这便是无上的荣耀。


    步摇还在太后鬓间轻晃,皇帝却还是没有反应,兴许是在思考接下来的决策,太后迟疑一瞬,把本不愿直接说的话,当着在场的沈子岂缓缓说了出来:“朔王……只求陛下废他为庶人,饶他一命。”


    皇帝如冰锥一般毫无反应。


    太后蹙眉等候皇帝回应。


    沈子岂察觉不对,轻唤:“陛下。”


    还是无任何反应。


    太后上前,瞧见皇帝目光涣散,顿觉不妙,心悸之余拽上皇帝的衣袖,皇帝直立的身躯缓缓往后倾斜,太后伸手。


    沈子岂动作更快,箭步一迈一把扶住皇帝。


    “传御医!快传御医!”太后不顾仪态,仓惶叫喊,“俞迁,快……”


    顿时,殿内乱作一团。


    啊芜跪在道沿,膝下的刺骨,早被全身的滚汤热血悉数吃尽,焦急地等里头传来好信。心中默念,这是天大的事,凭一己之力肯定无法达成,愿太后能将局势转圜过来。


    忽见里头奔出人来,忽见御医们矫步而去。她的心跟着忽上忽下。


    皇帝出事了。


    夜色下沉,最后被一丝惨白被暗夜吞了个干干净净。


    啊芜瞧见皇帝的三位妃嫔结伴而来,步履匆匆,只在她跟前停了一瞬便相携而去,没一会儿,三位妃嫔又折返而回。


    她们再次从啊芜身前走过,待远去时,啊芜隐隐听见有人声怯怯传来:“这是临光君,仲秋宫宴我见过……”


    风灯挑在前,一来一回将啊芜的脸照了个透彻。


    太后迈出清凉殿,高耸的发髻下飘着几缕青丝,抬手捋至耳后抬步而去。清凉殿不宜养病,此时皇帝还睡着,不便挪动,等明日再做安排。


    三位妃嫔进宫前没伺候过人,又与皇帝还生疏着,怕皇帝醒了还碍皇帝的眼,是以让她们先回去。


    这后宫,到底还是要皇后。


    近到啊芜跟前,才想起这么个人,不由再叹息一声,语色无波:“起吧,临光君,随我去长乐宫。”


    啊芜把脸仰起,正正地看向太后说:“容臣女跪着将话说完。”


    乖觉顺从。


    从前的周卫序在太后眼中也是乖觉顺从的,讲话和风细雨,如眼前的女子一样。


    兴许是旁人瞧不出的假象。


    太后依着风灯再次看清啊芜的脸,算不得绝色,只是这双水眸让男人瞧见了应当是挪不开眼的。


    啊芜执意跪着说让太后越发疲累,不想多加耽搁,便道:“长话短说。”


    啊芜硬挺着身子说:“陛下与朔王之间还有未解开的心结,心结是引子,癔症是表象,如今陛下神思不定,太后您是他们的母亲,此事唯有您能牵线搭桥,让他们兄弟二人解开心结,朔王无意那帝位。”


    流光在啊芜眼中雀跃,言语如热火般灼烈。


    太后有些诧异。


    对于癔症,皇帝极度排斥,从不按御医开方吃药,最后到不让御医诊脉。


    外人是不得知晓的,而啊芜却直接说了出来。


    顺贞帝夺去周卫烜少时倾慕的女子,今日周卫烜亲手毒死那女子,这心结已被带去陵寝带去坟冢,如何能解?


    帝位,如今太后是真的相信朔王无意夺它。


    她抬眸,想看清檐上的那只瑞兽,可惜太远,乌压压的天幕盖住了一切,令她窒息,垂首看向啊芜,啊芜眼中的亮光渐渐消散。


    她看着眼前的啊芜倒了下去。


    **


    长乐宫玉芙殿内,御医隔着罗帐替啊芜诊完脉,宫俾将啊芜的手收进帐内,退至一旁。御医不知里头躺的是何人,沉思一瞬起身向太后作揖:“禀太后,贵人是因高热昏厥,旁的并无大碍,臣这便去开方子。”


    太后“嗯”了一声,御医退去。


    方才她已瞧出啊芜的异样,脸色泛红,双唇干涸,不料人却先晕厥。


    太后示意宫俾撩起罗帐。


    她缓缓坐上床沿,拿掉啊芜额上烘热的帕子递给宫俾,宫俾绞好,她接过重新置于啊芜额上。她对这位临光君有耳闻,甚至是厌恶的,一介乐坊舞姬得此殊荣,定是魅惑的主。皇帝纳妃后,太后才将这个人忘却一些。


    今日得见真容,太后心境变得复杂,明明内心还是抗拒的,可她生不出厌恶来,此女与宫中的妃嫔不一样,也同想象中的舞姬不一样。


    他的儿子信上说,要与此女共度余生。她的儿子说今生只娶一妻,不纳妾,没成想是这样的妻。


    太后起身,吩咐宫俾仔细照应后退了出去。


    **


    二日后,周卫序被皇帝招进了宫,皇帝还在床榻之上,这一觉似乎将他半生未睡的全部补了回来。


    周卫序跪地叩拜:“臣弟拜见陛下、母后。”


    皇帝未应声。


    好大一会儿,太后出声:“起来。”


    周卫序还穿着入京师时的衣袍,未曾洗漱,邋遢的模样教人无法直视,他站了起来,上前看向床榻上的皇帝。


    “大哥。”


    周卫序这一称谓让皇帝聚了视焦,转过脸来看向他的弟弟。


    周卫序一笑:“这年都在这病榻上过了,真是晦气。”


    太后一怔。


    周卫序转头对太后说:“母后你先出去,我与大哥说几句体己话。”拍了拍身上的衣袍,“地都比我的衣袍干净,别嫌脏。”说着自顾坐在了床榻前的地衣上。


    周卫烜似乎才完全清醒,想坐起来,周卫序倾身上前作势搀扶,被周卫烜拍开,周卫烜倏地坐了起来,又拿了软枕垫在身后靠了过去。


    俞迁捧着药盏过来,一瞧这情形没敢上前,唯唯地说:“陛下,汤药趁热喝。”


    “拿来。”周卫序朝俞迁勾了勾手指,“我伺候大哥服药也是一样的,”又看了一眼太后道,“母后若也想听体己话便一起听,我呢,常年流连花丛,学得好一手伺候人的本事,往后我每日进宫侍疾。”


    接过俞迁递来的药盏,舀上一勺对着汤勺再吹凉一些,突觉坐着的姿势够不着周卫烜的嘴,直接跪了起来,药汤顺着汤勺边沿溜下来滴在衣袍上。


    周卫烜睨周卫序一眼,伸手夺过药盏,一饮而下。


    “瞧瞧,这洒的比我洒的还多。”周卫序扭头嘱咐,“俞迁,再来一盏!”


    俞迁忙回话:“回殿下,每日一盏,御医嘱咐汤药不可多饮。”


    “这不洒了嘛!”


    “你闹也闹够了!”周卫烜直接掀被翻下身来,也不穿鞋,指着周卫序,“趁我……趁朕……”他突然停住,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周卫序站了起来,对着周卫烜缓缓问道:“趁你什么?趁你还清醒?趁你身体内的另外几个人还没出来祸害你?你这么怕他们?”


    周卫烜个子没有周卫序高,他也不想仰头,周卫序看出了其中的窘迫,退后几步,周卫烜这才看向周卫序一字一字道:“朕不怕任何人,他们只不过是朕的傀儡,替朕行事。”


    “那陛下想说趁您什么?”


    周卫烜刹那脑中混沌,那一道道视人的目光变换无穷,周卫序将这一切看进眼底,不放过一丝一毫其中的变化。


    突见周卫烜立直身躯,交臂在身后,厉声道:“放肆!”


    周卫序这才收回眼,他一时怔愣在那。


    太后已被兄弟二人的谈话骇得失了花容,反应不过来。


    周卫序回神,指了指周卫烜的脚,道:“陛下,您还未穿鞋。”


    周卫烜视线下移,绞眉,正欲发作。突然鼻下冒来一物,随之昏死过去。


    周卫序扶稳周卫烜安置于床榻上。


    太后惊到龃龉,半晌后呵斥:“你……你对你皇兄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