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沉浮(七)
作品:《天缘为序》 啊芜发起高烧,高烧反反复复,人也整日模模糊糊。她一直在做梦,梦里却都是清晰安宁的,看见阿爹那张久经风沙却异常俊毅的脸,粗粝的手掌还有温和的笑容。
阿爹不再穿将军甲,一直都是一袭在春日里穿的水绿常服,锦带束发,三十九岁的阿爹真真好看啊。
等病愈已是六日后,啊芜发誓要好好吃饭,好好歇息。
周卫烜竟将军报送来了北楼。
啊芜翻了翻,便让人送回去。
意料之中的局势。
斜衣再次来北楼拜访,啊芜穿戴整齐才去到正堂。
“让斜衣姑娘久等了。”啊芜已经尽量提气招呼,案上的茶也不知换过几茬,斜衣却没动过,起身迎啊芜过来。
斜衣那日瞧见啊芜,人虽瘦削,但说进宫的时候还眉飞色舞,这一病六日,啊芜眼里的华光越发的淡了。
“我还惦记着你说的几盅酒。”二人落座后,斜衣将话说得轻巧不着痕迹,“听说你病着,所以每日来探问一次,今日算是给我逮着了。”
斜衣没有敬唤啊芜临光君,像从前一样你我相称。
啊芜这才想起那日说的,便吩咐秦嬷嬷备菜、备酒。
吩咐完,啊芜才对斜衣饶有兴致地挤挤眼:“今日的酒,保准你没喝过,靖安城搜罗不到,也不知朔王从哪儿弄来的。”
斜衣垂了眸,片刻抬眸,她不知道该如何接这话,过了这么久再在啊芜面前听到朔王这个人,恍如隔世,朔王从跶挞归来再去封地,他们连一面都没见到。
周卫序不曾来乐坊,斜衣不曾去找他。
况且啊芜如今在靖安城的身份越来越复杂,不好乱揣测。
“那待会儿是要好好尝尝。”斜衣想面带微笑,可嘴角怎么也扯不出弧度来。
啊芜这才发觉二人又落入从前的俗套里,她并不是故意的。
靖安城的酒估计斜衣也是尝遍了,周卫序留下的这酒新奇,斜衣应当没尝过,拿来解闷凑个话题也好。
没说两句,这场子便冷了下来。
啊芜知道其中缘故,可这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况且她也没力气去解释什么,脑子跟着嘴走,嘴跟着脑子走,随意了。
“茶要凉了。”啊芜自己端茶喝了起来。
斜衣跟着端起茶盏象征性地呡上一小口便搁下了:“今日我来,不过是同你讨盅酒喝,讨顿饭吃,听闻李嬷嬷的手艺十分了得,我也馋。”
斜衣可以执笔挥斥方遒,也可以抚琴直抒胸臆,但离了这两样她似乎一直在自己的桎梏里越陷越深,斜衣想借个力拉自己一把。
从前有不通顺的事斜衣会与周卫序商讨一二,毕竟朔王的身份那,在何处都高人一等,与他泄露一些心事也不觉得折身份。
如今无处可叙话。
啊芜定定地看着斜衣,她们之间还没有亲近到斜衣用“讨”这个字,斜衣断然不会为了一盅酒,一顿吃食来与人拉近关系。
在啊芜的认知里,斜衣应当不需要。
可眼前的斜衣神情淡然,眼里盛着七分真诚,余下三分是与生俱来的清冷,这位,为正谢氏门楣的女子,这位在乐坊安身立命的女子。
是啊芜可望不可及,不愿承认的——仙女。
啊芜起身,给自己寻了个正式得体的笑脸,豪掷一句:“咋们今日好生吃酒,不谈朔王。”
斜衣一怔。
跟着起身,笑了起来:“不谈朔王。”
呃,啊芜自己打了自己的脸,今日两次提到朔王,都是她自己提的。
那坛叫不上名的酒,二人尝了尝便丢在一边让秦嬷嬷封口存了起来,实在太辛辣,难喝。
醉里生二人喝得七荤八素,趴在案上毫无戒备地相看发笑,一杯杯好酒被二人倒在地上,将砖面浇了个通透。
斜衣这是第一次不管不顾地释放压抑了二十四年的情志。
五岁吟诗作赋的谢娍,七岁家遭变故,只剩她一人,爬进乐坊,最后立在二楼的雅间再也不敢出去。
不敢出去啊。
斜衣耷拉在案沿的手一晃一晃:“啊芜,你说我为自己赎身之后该何去何从?今日找你便是想听些不一样的。”突然糟糕地干笑两声,“我没有旁人可问,何来不一样这一说。你先说我该何去何从?”
啊芜下巴扣在案上脑袋左右慢晃,慢慢双手托起下巴贼兮兮道:“我只知道你有好多好多钱,吃喝肯定是不愁的。”
“吃喝不愁,”斜衣对此很是满意,她真的有好多银钱,“我还能养活好些人呢,往后我要买大大的宅院,买许许多多的仆俾,你和朔王要是能卖,我将你们二人都买下来,一个给我舞剑,一个陪我题诗作画。”突然她思考了一下,皱起眉头,“还有那个整日看我不顺眼的喜儿,我要买她,让她整日站在我面前给我笑。”
想到那画面,斜衣乐得肩胛一颤一颤。
啊芜醉到半眯眼,吭哧了好几声:“你得罚酒。”伸手拿来酒壶对着斜衣捏酒杯的手上倒,横竖倒不准,倒不满,“你提朔王了……这么喜庆的日子你提什么朔王……该罚。”
斜衣悠悠支起身,将酒杯“哐当”一声正正地拍在案上:“罚!该罚!”
酒杯在啊芜眼里依旧是虚的,手晃着终于倒满了,笑得非常得意:“喝……喝完我再给你倒。”也将酒壶拍在案上,登时把酒壶盖震飞,“何去何从?满腹经纶的人愁什么,徐府著书郎不是在招贤吗?他也没规定女子不可以去,在律法文书没出来之前去钻个空子,横竖要通过层层筛选,层层考核,你去同他们争啊。”
啊芜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若有人拿性别、出身一事卡住你,我临光君替你摆平。”
听完,斜衣正色沉思。
啊芜继续道:“修史著书可是大学问,即便落选,可你斜衣是靖安城第一个敢这么做的人,跨出这一步,往后谁还敢低看你,我就不信那些个男人你一个都比不过。”
斜衣的心抖了抖,她从来没有这样大胆的想法,同男子比才学、见识她从来不惧,是近二十年的身份困住了她,往前迈一步,只这一步最难。
修史著书繁复冗长,若能被留用,整理书籍已然很好,十多二十年后谁还记得乐坊的斜衣,若没被留用,她谢娍这一步已经跨过去。
这便是今日来北楼的目的。
“吓到了你了?”啊芜弯腰捡起被震飞的酒壶盖,“我临光君脸皮厚,你若不敢独自去,我陪你一道去报个名进个门也是可以的。”
斜衣流连在啊芜泛起红晕的脸上,再次陷入沉思。
当夜二人不知几时才结束。
啊芜真的是不省人事,抱着酒壶回卧房,秦嬷嬷想将酒壶哄走,啊芜却像搂宝贝似的,死死地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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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殿的炉子烘得比前些日子都暖,啊芜解下氅衣交给宫俾。
啊芜已经连续进宫好些天,皇帝却一直将她晾在暖殿。
宫里在操办皇帝的纳妃事宜,听闻要一日纳三位妃嫔,匆促又热闹。年关至,皇帝诸事缠身,啊芜却很想见上几面。
立在书案前,轻轻拿起书册,那方腰牌没动过,红穗子是啊芜昨日离开时的样子。
勾来腰牌纳入袖袋之中,去到殿门口立着。
“陛下到!”一声威呼,啊芜忙叩地跪伏,恭敬顺服,“陛下圣安!”
周卫烜解下氅衣递给俞迁,内里依旧穿的是青色袍衫。
“临光君是要起还是跪?”周卫烜不耐客套,直接相问。
啊芜思量片刻:“臣女想与陛下说些私话。”说完伸出手腕。
“捆了。”
周卫烜一声令下,暗卫用镣铐将啊芜捆了个扎实退去殿外。
啊芜站着垂着头。
“今日臣女之言兴许会惹恼陛下,望陛下耐心听完……一定要先听完。”
“兴许?”周卫烜道,“那便是临光君还有,不会惹恼朕的可能,望临光君拿出些本事来。”
周卫烜说得急促,似乎是特地匀出点时间来见啊芜。
啊芜不敢耽搁时间。
“陛下能否将《起居注》和《脉案》给臣女看看?”
周卫烜慢慢眉心绞做一团,厉斥:“放肆!”
“陛下息怒。”啊芜忙伏地叩拜,音色淡然,“臣女觉着陛下应该有头疾,且久寻良药一直未能如偿,臣女也有头疾,少时母亲曾寻得一良方治好了臣女的头疾,所以臣女想替陛下解忧。”
许久的沉默。
“临光君既然记挂朕的龙体康健与否,你该去寻医,而不是来探查朕的起居和脉案。”
“是,臣女省得。”啊芜跪坐起说,“可臣女如今困在京师哪儿也去不了。”
周卫烜嗤笑一声,连连逼问:“你想去哪?当真是记挂朕的龙体?当真是想替朕分忧?”倏地去到书案前扬了那几本书册。
啊芜双眸一闭。
周卫烜慢慢踱回步子:“临光君的心思用错了地方,朕的龙体康健,想替朕分忧,便好好待在靖安城。”
蹲下身,打量起啊芜:“女子狡诈,真是亘古不变啊。朕怕你寻死,便纵容你在北楼,今日一见怕是朕高估了你,朕倒是想囚你进地牢。”
啊芜“当啷”着镣铐从袖中摸出锦囊递到周卫烜跟前:“臣女不会寻死,臣女知道疼。望陛下不要囚我进地牢,地牢阴暗……臣女宁愿陛下痛快再给上一刀。”说着眼眶便红了,强忍着泪。
周卫烜盯着啊芜手中的锦囊,上头用金线勾勒着花鸟纹样,渗出的玉兰香给予了片刻的安宁。
周卫烜夺过锦囊,下一瞬丢去老远。
啊芜磕头。
“臣女不明白为何陛下与朔王如今是这般个局面,在三流地,臣女听朔王讲过他的小时候,说陛下教他刀枪,教他通诗词,今日陛下若得空,望陛下说给臣女听听你们兄弟二人少时的事情。”
周卫烜起身,睥睨着脚下的假人:“打探朕的私隐,你想干什么?”伸手拎起啊芜的后襟,甩啊芜至一旁。
啊芜踉跄着站稳脚。
“前些日子你去朔王府,想干什么?得了什么信想去给朔王,通敌?”
啊芜不敢再跪。
“陛下与朔王原本不必如此。”她郑重道。
周卫烜怒火中烧,掐住了啊芜的脖子,面目狰狞:“全天下就你最懂?是不是?”说着摇了摇啊芜的脖子,啊芜梗着脖子吃住了周卫烜手上的力,呛咳出声。
“脖子倒挺硬。”周卫烜松开,将啊芜的假面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一字一字道,“朕再饶你一次,在北楼给朕好好待着。”
说完抬步出殿。
啊芜瘫坐于地。
等了好久才有人来给她解镣铐,啊芜摸着自己的脖颈,暗骂一声。
俞迁后到,忙上前将啊芜扶起来:“临光君,内臣给您备马车。”
啊芜“嗯”了一声,见俞迁捡起地上的锦囊拂去灰尘,安置在书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