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沉浮(二)

作品:《天缘为序

    啊芜倚在跑马场的围栏上,抠着围栏,她盯着指尖。


    甲面净透,只要揭开它,里面的血肉便会模糊,真实地呈现出来,人有时候的癫狂想法若不去消解,便会愈来愈无可救药。


    如周卫烜一样。


    “临光君,怎么一个人?”元隽来到身边,朝远处看了眼小内侍,不见介忟。


    “元公子。”啊芜收回手臂,不再倚围栏,想了想,说:“元二王子,我想问你个问题。”


    元隽扫过啊芜阴郁的脸:“问吧,多问几个也无妨,今日怀礼还要陪姜小公子玩,我正好闲着呢。”


    “你一个兖族二王子,为何亲自在贩马?”


    元隽视线越过马场,落在远处的林木之上:“为了活着吧。即便是兖族二王子,想活着,还是得努力谋生计。”


    “你真的是探子?”


    “啊~”元隽的这个“啊”字尾音带着豁然的坦诚,“在你们眼里应该算是探子,对我个人而言是一项生存技能,可以各国奔走的通关文书,对于兖族而言是审时度势的工具,大家各生欢喜,何乐而不为?”


    兖族的二王子元隽,母亲是皋国边郡工匠之女,只因貌美被兖王看中,随即被带回族中,后生下元隽。元隽和大王子只相差半岁,一直被大妃、大王子提防着。因元隽的母亲聪慧,夹缝里过活,这位兖族二王子小便被母亲安排着跟随族人四处贩马。


    如今他很少回去族里,随波逐浪惯了。


    “审时度势。”啊芜口中重复这四个字。元隽对她意有所指,啊芜明白。


    元隽笑笑:“你呀,到底和我不一样,要比我复杂的多。单单只是国仇家恨那还算好,有仇报仇,有恨泄恨。瞧你脸色不好,想必那带回来的人同你说了什么。我直接将泽国带回来的人交给皋国皇帝,便是审时度势的结果,兴许我擅自做主惹你不高兴了。”


    他在泽国探得的消息虽未知全貌,可当啊芜在仲秋宴上被封“临光君”之后,判定皇帝不会想留住她,以防夜长梦多,便将介忟交于了皇帝,并告知皇帝泽国许多的人在打听啊芜的下落。


    当今这局势,唯有倚靠皋国。


    啊芜摇摇头:“你也只想我活着。”


    “是啊。”元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也只想你活着。有时活着会很难,待你熬过去,回头再看,没什么大不了的。”突然他又换上轻松的语气,“我这不是在劝你啊,只是将我的亲身经历说与你听,当下你应该想什么,做什么,我没有好的建议。只要你对我有所求,我能做到的都会帮你去做。”


    说完,元隽才觉最后一句话是多余的,此时她不需要安慰,只需要宣泄,这样无波无澜反倒是不正常的。


    阿娘想她活着,介忟想她活着,元隽想她活着……许多的人想她活着,她仿佛背了无数条命在身上。


    入夜,啊芜做了个梦。


    里面没有令她畏惧的梦魇。


    啊芜盯着自己一荡一荡的虎头履,回到小时候。阿爹将她抗在肩上,她稳稳地扶着阿爹的头一直走,一直走,穿过温暖的迷雾。


    “录儿。”阿爹站在城墙之上,指着城内,笑着问她,“你可喜欢脚下的城池?”


    啊芜这是第一次看到阿爹面对城池,而不是面对关外。


    想了想认真道:“喜欢的。阿爹日夜守护的宝贝,录儿也喜欢。”


    “往后啊,我们的录儿要替阿爹守护住宝贝。”


    “嗯。”


    一个侧头,看见阿娘缓缓走来,立在阿爹身边,只是笑盈盈地顺着阿爹的方向看着前方。


    “录儿。”阿爹一脸笑意从未褪去,“是阿爹对不起你阿娘,往后啊,你也要替阿爹守护好阿娘。”


    “嗯,录儿会替阿爹守护好我们的宝贝阿娘。”丁芷录转瞬站在了地下,看不见关内的城池,却看见阿爹穿常服渐行渐远的背影,疑惑着问,“阿爹这是要去哪里?”


    不见阿爹回头。


    只听见阿爹说:“阿爹要去替我的录儿保家卫国呀。”


    “那阿爹为何不穿铠甲?”


    “铠甲太重了,容阿爹歇息一会儿。”


    “嗯。”她望了望手中的长枪忙说,“阿爹,您的‘泉翎’……”抬眼望去,阿爹不见了,阿娘不见了,只有她一人好生奇怪地站着。


    就那样站着,不冷不怕。


    一直站了好久。


    梦里的美好延续不到梦外,两行热泪顺着眼角蜿蜒而下。她一直躺着,她要花些时间把梦给记住,一遍一遍重复里面迷离的画面和对话,生怕再过一会儿这梦便会模糊掉,最后记不起来。


    丁芷录,把梦写下来吧。


    然而,她不敢动,怕被惊扰,怕被打断。


    一直躺着不敢动弹。


    啊芜这才从梦中醒来,虚虚实实再一次搅扰了她。翻身而起,掌上灯,迅速取来笔纸,研墨。


    蘸墨。


    执笔的手悬在空白处久久落不下。


    已经模糊了。


    怎么也想不全了。


    轻轻放下笔。


    明日,若还有梦一定还会梦到的吧。


    亥时,小内侍的敲门声如约响起。


    **


    “临光君,今日朕教你如何捕熊,可好?”周卫烜坐在石凳上,手扶额角,问得板滞。


    啊芜抬眸看周卫烜,周卫烜无精神搭理她。


    “陛下,您已经多久没合眼?”啊芜问。


    周卫烜缓缓起身,啊芜垂眸。


    “你也想劝朕安寝?”他踱起步子来回走动。


    “不。”啊芜道,“臣女不劝,只是问问。这牢笼里的珍禽猛兽臣女也没兴趣,人之所以能禁锢它们的躯壳,不过是靠着狡诈,用刀剑、用牢笼来取胜,并不稀罕。”


    周卫烜饶有兴致地冷哼一声:“你是在指朕狡诈?”


    “不。”啊芜再次抬眸看向他,她不想回答这个无效的问题,但另外一个困扰她的问题她想问。


    少顷,镇定出声:“韦欢,你为何要出现在纶涸?”那日的皮货商韦欢像未曾进过牢笼的兽,而如今的周卫烜犹如困兽,极力想从牢笼之中挣扎出来。


    周卫烜脚下一滞,侧首怒目而视:“放肆。”声音不高,音色却是不可逾矩的威仪。


    不能直视龙颜,之后的将要发生何事,啊芜晓得,她缓缓低下头,说:“臣女只想陛下解惑,既然陛下不想说,那必有不能说的理由。”


    “解什么惑?”周卫烜恼道,“有些事,需得自个儿悟。”


    啊芜静默一瞬,道:“听闻陛下武得一手好枪,臣女今夜想见识一番。”


    周卫烜眼中掠过一抹精光。


    “你是听谁说朕武得一手好枪?”


    “自然是陛下那狼心狗肺的好弟弟,道您武枪乃是一绝。良心狗肺是臣女送给他的,乃私事。”


    周卫序睨着她道:“听闻临光君擅剑术,朕也可以与你切磋一番。”他朝身后亮喊一声,“拿剑来!”


    啊芜随即一笑:“臣女正有此意。”


    暗卫从隐处现了身,单膝跪地拱手:“陛下……万万不可!”


    凉亭里的炬火跳得狂野,在黑夜的长风里越发忌惮。


    “朕命你去拿剑!”周卫烜狠戾毕现,“连你也要置喙朕,何事能做何事不能做?”


    “卑职不敢!”事关皇帝安危,暗卫不敢冒险,只是直挺挺地跪着。


    “朕说拿剑来!”周卫烜一字一顿地再命一次,这是他最后的仁慈。


    暗卫一沉一咬牙,起身去拿剑。


    啊芜手握长剑倒是轻松,随意挥了挥试剑完毕,朝周卫烜抱拳后立时出招。前两招力气出奇的大,震得周卫烜后退半步。


    第三招边出手,啊芜边笑着道:“陛下,您该多歇息,手脚绵软竟抵不住臣女的这点力。”


    周卫烜一个侧身躲开来势汹汹的剑气,对啊芜的话并不在意,轻松说道:“如此出招,看来朕需要给你递一把砍刀。”


    武剑乃花拳绣腿,真要杀人取命不如刀枪,剑实在让他周卫烜高看不起。


    电光火石间,啊芜连续占了上风,此时她盯着周卫烜,周卫烜倒是任她看,一心只在双方的招数上。


    “陛下,您可别让着臣女。”言语尽是轻佻。


    周卫烜不料啊芜会使上十足的力连连出招,并不答她这句,攥了攥剑柄狠决出手。


    二人剑气来回流转,铿锵清脆震山林。


    啊芜像狼一样盯着周卫烜,全然不顾一旁的暗卫,周卫烜落下风,空档之时,暗卫上前,被周卫烜一剑逼了回去。


    暗卫幸亏站在一剑之外,要不命便会交代在今夜。


    啊芜再次出手,周卫烜接招,接下来,他便不会照应他的临光君。


    啊芜知他出的并不是虚招,笑了起来:“陛下,您有多久没这样酣畅淋漓地与人比试一场了?他们念你是天子,都让着您吧?”


    周卫烜凤眸一紧,一个回身向啊芜刺来,啊芜侧身避开,挥臂一挡,火光四溅。


    “陛下,您为何问我,朔王会不会造反?赐他最富庶封地的是您,想他死的也是您,摇摆不定不像个皇帝啊,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您该杀了他啊。”


    周卫烜体内的猛兽被激怒,狠狠地劈向啊芜。这是纠缠了他十余年的一片逆鳞,是旁人不容踏入的禁地。


    她竟敢……


    风刮起衣袍猎猎作响,周卫烜长剑化作利刀,劈得啊芜连连后震,雷霆之势的周卫烜立时占据上风,不容人喘息,再次劈向啊芜的剑变换走向,身体一侧顺势巧妙地擦肩而过,犀利剑锋畅快划破啊芜劲装的臂袖,周卫烜这才舒坦了些。


    若她不顺力退避,这只手臂便保不住了。


    啊芜却顺着气息轻笑戏谑:“陛下息怒,方才大约是臣女说错话了,他都被您吓破胆跑去了封地,怎么可能造反呢,您确实该饶了他,毕竟曾经,那是愿为您驻守边疆的弟弟。”


    在三流地,她可听过不少这个皇兄少时的事迹,后来怎么变混账的,周卫序也没同她说,还能说什么,是那个皇位吧。


    如今大家都变成了一笔混账。好啊。


    天子震怒,势不可挡。


    “你放肆!”皇帝一声怒吼,手上的剑正正地朝啊芜而来。


    啊芜觉着皇帝的剑术不精,他应该再快一些的。无妨,他定是缺觉缺的厉害的缘故。


    在剑近身的那一刹,啊芜收住手,平静地看着周卫烜。


    松手,剑落。


    一柄长剑刺进啊芜体内。


    解脱了。


    可惜啊,只有一条命不够还啊,微不足道的一条命担不起大任,此刻她只想她的阿爹、阿娘。


    待在黄泉路上等阿娘一程吧,那时候有大把的时间任她数落。


    山林呼啸,天子惊愕。


    风从四面八方掌掴啊芜的脸,这些风啊真的很讨厌,让她吸不了气。


    疼。


    “救她……”皇帝指着瘫下去的人挤出两个字。


    他再也支撑不住,说完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