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沉浮(一)

作品:《天缘为序

    秋日的天很高,啊芜一直陪着介忟晒太阳,似乎想要他将这两年暗无天日的阳光都汲取回来,可胸中一直闷着一团浊气,呼不出咽不下。


    介忟心中那桩事他一直不敢开口说,他怕啊芜承受不住。她一个人逃来皋国,能活着便已很好,今日那小童嬉笑的场景,即便是短暂的快乐也是好的。


    那些事她不问,他便暂且不说,容她缓缓。


    半夜,啊芜再一次被小内侍唤醒,去往那关着猛兽的深林。


    周卫烜比昨晚还要癫狂,带着啊芜看遍狮虎豹狼,他真是一个皮货商,在另外的一处地方,她看到了一具具周卫烜亲自剥好皮的猛兽。


    皇帝将不为人知的一面剖露在啊芜面前,待到哪日皇帝清醒,回看自己的丑陋过往,啊芜觉得自己会因此毙命。


    “丁芷录,你可听过虎啸狮吼?”周卫烜极度兴奋地问啊芜。


    丁芷录、临光君、文南乡主、啊芜,这些称谓已经模糊了啊芜的五感,也或者说在深夜的猛兽已经麻痹了她的害怕。


    她只觉得困顿。


    “回陛下,臣女没听过。”啊芜垂眸回道。


    “若一直没听过,你便永远是他们的猎物。”周卫烜似是讥笑,“你若听见虎啸狮吼,说明你是他们的威胁,他们用吼声来震慑你。猎物在眼前,他们想捕食时,总是悄无声息地伺机而动。”


    啊芜听不懂这混乱的言语,只说:“臣女只知,陛下白日理朝政,晚上再连宿不睡觉,会头疼,有伤龙体。”


    周卫烜的头确实很疼,几近分裂,可他不想睡觉。


    “丁芷录,你竟然还能安寝?”


    “为何不能?”


    周卫烜冲她摇头:“宪厉国不行了,泽国出兵压境,准备攻打宪厉国。”


    啊芜猛地一颤,抬眼看周卫烜,下一瞬便将垂下眼眸不看他。


    “陛下为何跟臣女讲这些?”


    “为何?”周卫烜笑得张狂,“你可是朕亲封的临光君,朕的临光君。”


    啊芜手握成拳。


    泽国与皋国是盟国,联强灭弱,最后剩下泽国与皋国,两国必有一大战。


    “陛下可会出兵攻打宪厉国?”她问。


    周卫烜因她问的这个问题,陡然欢悦。


    欣然提声,一字一句说道:“你猜啊,朕的临光君。”


    啊芜默然。


    她似乎知晓皇帝的癫狂来自何处。他想一统中原,这是所有帝王梦寐以求的。确切的说,应该是他觉得自己能一统中原,且时机已到。


    “陛下,”她只说,“您该歇息了。”


    周卫烜踱步在她身前,似乎还有话想讲。


    最后还是让人遣送啊芜回去。


    啊芜也已两宿没睡,屋内熏安神香,勉强让自己睡了半日。


    直到午时她起来,整好装,备下茶水,熏上醒神香唤来介忟。


    她不能再等了。


    介忟似乎已经非常适应那张鹿皮面具,静静地等啊芜开口。


    “介忟,今日你将知道的所有事都说与我听。”


    “是,临光君。”


    “那我慢慢问你,你慢慢说。”啊芜问,“你身上的灼伤因何而来?”


    介忟一怔,未曾想她第一个问的是这个。


    他自忖片刻,道:“大将军府起火,小的以为临光君被困,所以冲进火场探看。”


    “为何会起火?”


    “大将军因谋逆在宫中被杀,夫人留下血书一封,与大将军府共焚。”


    “我母亲何以脱身,以及血书内容?”


    介忟看着镇定的啊芜,打好上千遍的腹稿竟然一时顿挫,少顷他说:“血书内容夫人写在院墙之上,意为并不知晓大将军谋逆之事,愿以死证清白。然,夫人用身形相似之仆俾替下真身。”


    阿娘说并不知晓阿爹谋逆之事,而不是说阿爹没有谋逆。


    啊芜阖上双眼:“可是许登宾助我阿娘脱身?”


    介忟一颤,应:“是。”


    “我问你的这些,为何你都知晓?”


    介忟沉默一瞬,道:“大将军生前曾让卑职打探许登宾。”


    “许登宾如今何在?”


    “恢复真名午颉,投身在吏部侍郎名下。夫人无名无姓……如今一切安好。”


    二人那层没说破的,便不用说了。


    盯着袅袅抽出的醒神香,啊芜调整气息,竭力使自己安定下来。


    “可知我阿爹被何人所害?”


    长久的沉默。


    啊芜打起精神,正正地说:“无妨,阿爹被何人所害,日后我定会查明。”


    介忟抿紧嘴,跪了下来。


    啊芜一惊,忙去扶他。


    “是我将你害成今日这模样,我对不起你,介忟。”啊芜竟扶不起他,“你对我一跪再跪,我无以为报。即便不知也无妨,你已经做的足够多,我只是随口一问。”


    介忟这次抬眸,用唯一的眼眸透过鹿皮面具的空隙看着啊芜。


    时间停滞。


    “介忟。”啊芜装作若无其事,“无妨的,你将实话说与我,即便是许登宾与我阿娘被人利用陷害阿爹……我也能受得住。”


    她能受得住,她真的想过。只是她的命该一分为二,一半归于阿爹,一半还给阿娘。


    介忟缓缓摇了摇头。


    啊芜眼中泛出欣喜,不是阿娘陷害阿爹她便有了慰藉,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她嘴角使劲牵出一个浅笑:“你定还有事情瞒着我,是不是?”


    介忟依旧不肯起,他心一定,道:“大将军确实想助太子,早日登上帝位。”


    “轰”地一声,无数尘烟碾过全身,明明是微不足道的尘烟,此刻却集结在一起,凝结成块压得她喘不过气。


    阿爹是忠臣良将。


    阿爹是忠臣良将。


    为何要做谋逆之事?


    她不信,摇头:“介忟,你为何知道如此多的秘密?”


    “临光君,泽国早已摧枯拉朽破败不堪。”


    介忟再也抑制不住朝啊芜磕头。


    “我曾在军中,见过无数人徇私舞弊,敛财豪赌,还见过无数人滥用职权,草菅人命。只有大将军的几支亲军,纪律严明,恪尽职守,可只有大将军的怎可撑起整个泽国?上腐下效,疏漏开了口子不赌上便如江海泛滥。大将军想要辅佐一位明君而不是昏君,陈太子懦弱,可已经没有可选之人了,只能是他。”


    “大将军曾对卑职说,文南乡主是要撑起整个泽国的那个人,她的夫君不行,她和她的子嗣必定能行。大将军为何信任卑职,卑职实在不知。”


    “在事发的那一日卯时,大将军与卑职在极其隐蔽的地方见面,让我传话给太子行动事宜,卑职转了另外一处地方将话传给太子。午时大将军便被招进宫,再也没出来。卑职实在不知其中出了什么纰漏,未行动大将军便被杀,定了罪,太子被囚。”


    啊芜还是不信:“据证呢?没有据证如何定罪!?太子为何能活着,你又为何能活着?”


    “太子与卑职原本就是据证,可卑职无恙,太子便被囚。大将军身死,军心大震,罪名已定,据证却只有太子一人的口供,实难服众,所以这案子一直悬着,太子也便一直在牢里,太子是个活据证,他若死了,大将军麾下不知情的将士必定认为是皇帝杀人灭口,只要太子还活着,便是为大将军平反的动力。”


    介忟顿了顿:“陈太子一直活着,便能掩人耳目,给人有平反的错觉,好似只是皇帝受奸人蒙蔽,错杀大将军,若再拖上些时日……稳住军心后,太子也会死。”


    啊芜鬓间抽疼。原来太子炎已与死无异。


    那日午时阿爹进的宫,不多时阿娘便已经在安排她去往皋国,啊芜不敢想,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阿娘身上。


    是阿娘不救阿爹?


    谋逆之事,只有极其信任的人才可知晓。介忟说阿爹让他查许登宾,定是怀疑许登宾与阿娘有染,阿爹和阿娘有了嫌隙,阿爹断然不会与阿娘商议此等要事。


    啊芜脑袋几乎炸裂,后脑勺的痛疾开始发作。许登宾,问题出在她曾经先生的身上。


    “稳住军心?”她黯然道,“泽国已经出兵准备攻打宪厉国。”


    介忟心脏狠狠颤了几一下。


    啊芜这才发现自己早已跪坐在地,抚了抚衣袍起身:“介忟,你起来。”


    介忟的膝盖发麻站不起来,啊芜相扶。


    二人落在座中,犹如死尸。


    她站在皋国的土地上,一面家国,一面私仇。


    家不清,国已溃,她该何去何从?


    “介忟,你说我该死吗?”不等介忟回应,她说,“皋国皇帝留我一命,是想将来与泽国一战时,用我来搅乱泽国军心的,泽国大将军武安君之女——丁芷录,逃往皋国,被皋国庇佑,又得了个漂亮的封号,说到底不过只是一条命,以小博大,如果可以搅乱军心,为何不拿来用?到时不用战鼓,不用鸣号,我往军前一站,泽国的将士们该如何作想?他们那时本该同仇敌忾,参不得一丝杂念,有了杂念便弱了气势,如何胜仗?用一条命赢一场仗也好,不,只要赢一丝气势也便足够。”


    她就像卞黎若一样。


    她就像太子炎一样。


    介忟僵直地坐着,如鲠在喉。


    军中确实有人在打探丁芷录的下落,听闻丁芷录已逃往皋国,一直在使银钱买探子的信息,可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丁芷录会以如此高调的身份出现在皋国。


    “临光君不该死。”介忟猝然出声,“介忟已经没有资格讲家国大义,原本只想守着大将军府苟活余生,可命运再次被人操控,将介忟推至临光君身边,既然这一生都逃不掉,那便随波逐浪,与世共沉浮。”


    “介忟不想死,也不想临光君死。临光君若死……”介忟轻轻地说,“介忟追随临光君。”


    随波逐浪,这样的追随如蛾蝶追光,至死方休。


    啊芜哑然失笑。


    方以类聚,一群乱臣贼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