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应天命(五)
作品:《天缘为序》 发髻散得是真的没脸瞧,像乞婆,他什么时候揉她的头发揉得这般起劲,她竟记不得。
好像周卫序的冠发也不成样了。
偏殿里还有备好的整套妆奁,啊芜将妆奁全部敞开来,里头五花八门,因有尽有,似乎在雀跃地述说着啊芜迟来的宠幸。
周卫序为啊芜擦洗,啊芜自己动手理妆发,既快又简便,待到梳好发,脸上的潮红也已退尽。
在偏殿耽搁太久。
二人匆匆出了朔王府。
一身劲装,连皇帝那些目中无人的侍卫都能侧目看她一眼,倒也值。
既然要入宫觐见皇帝,在皋国得庇佑如此之久,该去见个面了。
*
啊芜一直跟在周卫序身侧,过宫门,踩着长长甬道上的青石板,恹恹地垂着头。路遇一同进宫的士族,许多娇俏可人的女子身侧都有父兄陪伴,相互寒暄行礼。
啊芜抬眸瞧着他的唇角,已看不出早前被她咬过的痕迹。
他这个人,此时体面得不像话。
外人对她这个朔王身边出现的义妹,眼中透着探究,她回以浅笑避开目光,不给任何人继续深究的机会。
华灯初上,宴席稠人广坐,五十余宫婢着宫装,梳着齐整的宫髻伺机而立,即将开宴。
听见内侍威呼:“陛下到!”长腔拖尾。
直至皇帝入座。
啊芜随众人面北垂首掀袍跪伏,双手交叠在前,额头触地,同众人齐呼:“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殿宇高阔,呼声久久回荡。
记忆中的熟悉席卷而来,啊芜想起从前在泽国,她也曾进宫,行同样的跪拜礼,只是她不太愿意随阿娘进宫,她应当不是不愿意臣服,她只是不愿意跪,不愿意行礼。
那时尚小,宫中都是她不愿见的人,不愿行的礼,可真多啊,后来凡遇宫宴,她总是称病,不再入宫。
“众卿平身。”
皇帝平稳有力之声划过殿堂。
“谢陛下圣恩!”
一阵窸窸窣窣站立而起。
皇帝落座。
“落座!”内侍再次拖着长腔威呼。
众人落座。
啊芜侧首掠过周卫序的鼻尖向高坐上的人瞭了一眼,很快将视线收回,不可直视龙颜。
突然,她再次望向高坐,瞳仁一缩,心跳骤然提速,四肢百骸入堕冰窟,她这个靠前的席位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她强压惊诧,努力将视线在空中流转几回,最终垂首而坐。
怎么是他?怎么是韦欢!那个皮货商。
冬至祭天大典,新岁贺新宫宴,元宵宫宴……皇帝怎么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纶涸!而且以一个邋遢皮货商的模样出现。
兄弟二人相貌、身形、气韵竟无一处相像。
上座不知讲了些什么话,她耳畔嗡嗡。丝乐响起,啊芜正襟危坐。
“怎么了?”周卫序身子微微靠近她,给她捡了个果子。
啊芜抬首盯着他,望进他的墨眸,舌头却捋不直,张了张嘴。
最后将话说出口:“我见过皇帝。”
周卫序起先一怔,随即淡淡地笑了起来,问:“是在纶涸吗?”
啊芜更为惊讶,他竟然在她说出口的那一瞬便猜准。她以为她懂他,最起码懂得一部分,此刻望着他的墨眸犹如寒潭。
她复垂首,不再看他。
席上许多若有似无的探究眼神,只把他们的对话场景,当做一位无名女子震撼于天威的倾述。
今夜太后称病未出席,丽妃同样以身体有恙未能出席。
丽妃未因顾源遭受牵连,仍旧是这后宫之中陪在皇帝身侧的女人,只是那样一个女人,无子嗣可依,无母族可托,如同一个活死人孤独地活在深宫。
一曲毕,婢女前来斟酒,席面松散起来,有王侯向皇帝敬酒,虚与委蛇一番。
身侧的人同样起身,离开席面,去到中间躬身朝上座敬献一杯:“仲秋佳节,臣弟祝陛下龙体长健,福盈九州。”随即一饮而尽,饮完还干咳了几声。
上座上的皇帝终于不再坐着,缓缓起身无声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皇帝徐步下来:“朕这内廷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今日宫宴大家不必拘礼。朔王的这杯酒,朕喝得痛快。”随即提声唤了一声,“彭连硕。”
彭连硕忙起身躬身应答:“臣在。”
“朕今日命你,”周卫烜兴许是真的高兴,“在朕的宫宴之上不醉不归。”
“臣遵命!”彭连硕高声应答,突然皇帝走至他身旁在他身边低语,“看上哪家的小娘子与朕说,朕给你指个婚。”
彭连硕一惊,一喜。
压喜点了点头。
啊芜一直垂首跪立,静静地听着殿堂上的会话。案下一直抠着衣袖,眼风瞟过去,能瞧见彭连硕一身清闲袍服。
周卫序早已重新落座,不同她言语。
同坐一席,二人离得远,各占一隅。
案上的一釜煨牛肉正冒着热气,馥香扑鼻。啊芜拈起木匙舀上一勺,吹散热气,将温汤喝下。
暂且把心事放下,她便觉着饿得厉害,又拿了一块桂花糕细嚼起来。
乐声再起,喜儿携伴舞入内,啊芜终于抬头将背脊挺直一些看向舞者,只见喜儿轻盈跳上置于地下的鼓,脚尖跟着音律点着鼓身。
喜儿眉眼带笑,娇艳可人,一如她的名字。
沈绣莹的琴声穿插进来,与舞曲合在一起。
这是一曲喜悦的激昂赞歌。
喜儿身轻如燕,脚下功力却异常矫健,击打鼓身丝毫看不出费力,喜儿竟然在转身时还特意看了啊芜一眼,勾魂的一眼。
喜儿再一个转身,啊芜对她一笑,喜儿还有暇接住了她的笑。
心情莫名好了许多。
同性相吸总是微妙,喜儿从前戳她跳舞不好,戳她攀高枝,那都是真的,如今佩服她斩杀乱臣贼子也是真的。
虽然喜儿并不热衷进宫献舞,可脩娘说是啊芜让脩娘在乐坊挑舞曲,既然挑到了她,说明啊芜并不与她计较从前的种种,其中又多了一层敬佩。
进宫献舞放在其他姑娘身上,可是求也求不来的恩典。
她喜儿的名声日后当一跃冲天,赶上斜衣。
鼓音余音绕梁,灌于耳,将气氛推进一层,舞毕,席面更加活络。
众人把酒言欢。
突然上座的皇帝发话,底下瞬间静默。
“朔王。”
周卫序起来躬身道:“臣弟在。”
“府中久养,朕瞧你身体已大好。”皇帝道,“趁此宫宴,朕该封赏你了。”
周卫序静默一瞬,道:“臣弟想讨要两道赏。”
“哦?”皇帝起身,笑问:“两道?”
“是,两道。”
“一道一道说与朕。”
“其一,臣弟想为臣的义妹,啊芜讨一道赏……”周卫序还未说完,只见皇帝长笑一声道,“准了。”
啊芜闻此,起身跪伏于地。
“起来说话,不必跪着,既是朔王认下的义妹,那便是朕的义妹。”皇帝平声问道,“朔王替你讨赏,这赏是由朔王替你讨还是你自己来讨?”
啊芜起身应答:“民女恐朔王讨的赏不合心意,民女自己来讨。”
“好,要何赏赐?”
“民女粗俗,只想要金银细软。”
皇帝徐步而下,道:“金银细软确实粗俗了些,朕今日高兴,赐你个爵号,封你为临光君,如何?”
啊芜就地再次跪伏:“臣女叩谢陛下圣恩。”叩谢完起身归位。
席下众人面面相觑,瞬间哗然,其中不乏有愤愤者。
这皇帝今日怕是酒喝多了高兴糊涂了吧,胡乱封爵,还是个从乐坊蹦出来的舞姬。
皇帝转向周卫序,问道:“其二呢?”
“其二,臣弟沉疾未愈,想去往封地修养,望陛下恩准。”
周卫序此话一出,啊芜一个怔愣。
“啊芜姑娘身子……金贵,只有靖安城容得了你,别处……不配。”
这是他许久之前说过的话。
在今日宫宴之上他说要去封地。
那她与他终要分别了。
皇帝凤眸微眯,袍袖下的手掌握得骨节咯咯作响,从齿间送出二字:“准了。”
周卫序作揖行礼:“谢陛下圣恩。”
皇帝转身离去。
“奏乐,起舞。”皇帝声附天威,不容逾矩。
周卫序落座。
啊芜长吁一口气,端起酒盏冲周卫序敞亮一笑:“高兴的日子,喝上一杯?让人瞧出端倪可不太好。”
周卫序执起酒盏,二人心有灵犀地向对方行了个敬礼,又同时一饮而尽。
啊芜开始执起筷箸犒劳肠胃,是真饿呀,炙鱼别提多香。
“你说,今日我封君,谁会来给一个舞姬道贺?”啊芜问道,“谁又会是给你送上践行酒?”
周卫序不想言语,皇帝囚禁他在靖安城的意思,外人能看明白,伺机抓住他把柄除之。今日皇帝准了他去封地,一定无人敢来送上践行酒。
而她今日封君……
那些已经无关紧要。
今日他和她都不在意这宫宴上的旁人。
周卫序目及之处尽是虚无,缓缓摇了摇头,他怕自己看着啊芜会忍不住泄底。
“不想说话,那你吃啊。”啊芜指了指案上的吃食,“现在又不用忍了,多吃些,再喝些酒,回府倒头一睡,换个好心情。”
周卫序执起筷子,将鱼肉挑开,拨到一边,留下一尾完整的鱼骨。在三流地的时候他曾这样为她剥过鱼,只是那里的鱼太小,一条一条剥不完,她总吃不够。
如今案上的炙鱼肥美,他想将他的这条剥给她,可是不行了。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听她的话,吃饱回府睡上一宿。
皇帝心境玄妙,他尽量让不悦隐藏在面皮之下,让内侍吩咐众人自娱,相互走动。他斜靠在高椅之上,依着酒性凤眼半眯,睥睨众生。
彭连硕还真遵圣意,未到赏月之时便已喝得七扭八歪。
晃晃悠悠晃出了席位,行至啊芜跟前。
晃起他的白玉酒杯单手朝啊芜手一伸:“敬你,临光君。”
啊芜倒是笑了,第一个敬她酒的竟然是彭连硕,虽说他的脸色是轻佻的,但动作却是意气蓬发的将士。
啊芜起身刚端起酒杯,双手还未送杯作拱,只见彭连硕朗笑一声晃着他的酒杯撇开了:“你与那喜儿是同门,今日你也该献舞一曲。”他朝上座双手一拱献礼,“陛下,臣也想讨个小赏,让喜儿过来斟酒助兴。”
啊芜心里咯噔一下,这彭连硕是当下的红人,让喜儿斟酒事小,怕往后会有更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