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卷日(九)

作品:《天缘为序

    “三流地一共二十六户牧民,连他们的羊圈都被咱们翻了个底朝天,他……不在那。”卞臣支的部下躬身回禀。


    卞臣支不言不语怒不可遏,攥紧的拳头裹着愤怒随时可将万物击穿。那周卫序失踪,竟将失踪算在跶挞头上,他的啊黎被扣留在皋国。


    他的妹妹和他失算了。


    顾源线报骤断,那面另一线传来消息说周卫序被掳,皋国皇帝震怒。


    卞臣支眼中布满血丝,不知是几宿未睡的缘故还是血气逆行的缘故。周卫序失踪嫁祸跶挞,三日后啊黎去往皋国被那贼国扣下,那三日竟无人来告知周卫序失踪,消息封锁地严严实实。卞臣支方觉中计,如万箭穿心。


    好个歹毒无耻皇帝,周卫序那没用的东西或许已被那皋国皇帝弄死在哪个犄角旮旯。


    前日皋国已然宣战,他直接不应战,与三大部商讨对策,弃王城兵分三路遁走荒漠。


    即便遁走,他们也要随时做好迎战的准备,因为后方有博朵,冥冥之中猜到博朵已和皋国联手。


    腹背受敌只能速速遁走。


    三流地算是一座无形的牢房,从前犯重罪之人遗留下来的远亲后人,即便无罪他们无故不得踏出,留在蛮荒之地自生自灭,因为他们的血液脏了。


    去三流地寻周卫序,卞臣支想拽住最后一丝希望,为了他的妹妹。卞臣支一寸一寸将怒火吞咽回去,硬声道:“今夜出发,一路西进!”


    部下虎躯为之一振,连日的僵持在此刻瓦解,他紧咬犬齿挤出一句:“可大公主怎么办?”


    “她……”卞臣支心被凌迟,一刀一刀血肉模糊,“会回来的。”他的王妹会回来的。


    部下泄下一口气,抽回一口新鲜空气,声如洪钟领命,为他们的大王不再拘泥那一丝的亲情而欣慰。


    啊芜手握千岁子,同周卫序你一口我一口吃着饮着。前几日下雨,周卫序右肩旧疾发作还一直隐隐作痛,此时本该饮些药酒,只是药酒味浑浊,不如这一口一口的清酒清甜。


    地上垫着毡毯,二人席地而坐,啊芜一手支在石榻上捧着半边腮帮凝视周卫序,也不想说话。


    周卫序瞧着她痴痴的模样,不由地将自己的脸缓慢凑近她,唇将要贴在一起时,却见她心知肚明地一笑躲开了。


    “你也亲的下嘴,都不晓得多久没好好洗漱了。”啊芜嫌弃道。


    周卫序落了个空,撑地的手一扭将他的痛暴露了出来。


    啊芜刹时正了色:“你可是身子不适?”


    周卫序重新坐好,顺势扭了扭肩头道:“旧疾,无碍。”


    旧疾,啊芜想起在金鼎猎场他那次拉弓射箭,也是有疾在身,她以为是新伤,养几日便能好,不曾想是旧疾,旧疾那可真不好调养。她的阿爹左肩也是有沉疾,一入冬疾症便复发,如遇阴雨天更甚。阿爹持刀剑惯用右手,幸亏不用再用左手重新习武。


    “我给你揉揉。”啊芜起身坐上石榻,拉他坐直靠在她身前,问清痛在何处后开始轻柔地一圈一圈揉着,衣裳太厚不由地将力度加大。


    周卫序难得受此待遇,二人同床而眠,醒着的时候她总是将他一会儿扒拉里一会儿巴拉外,不知是热还是睡不惯。


    她揉肩手法娴熟,他渐渐阖上双眸:“从前你可是这般给你父亲揉肩?”


    她轻轻嗯了一声:“小时候揉的多,长大后反倒不懂事揉的少了。”小时候有一年随阿爹戍边,那是最单纯最快乐的时光,回京述职时阿娘有了身孕,便同阿娘留在了雅川府邸,再后来阿爹领兵出征,聚少离多。


    “我自幼也习武,只是技艺不精,如今荒废了。”周卫序想起他的父皇,父皇叮嘱所有的皇子好好习武,用功学识,可他两样都没有学好,不像他的皇兄,文武双全,天之骄子。


    气氛变得沉重了些。


    前些日子二人讲了些趣事,他说他玩心重,玩心重却能将课业学的那般好,啊芜只当他在她面前卖弄。在文这一面,她只喜欢各国不同音调的言语和他们截然不同的文字,因她本人生性顽劣,后来再未精进半分。


    他读的那些正经圣贤书册,啊芜连书名都记不全,她喜欢搜罗各类奇闻异录,就像旁门左道的功夫,根本拿不上台面。


    “你这肩伤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啊芜惋惜,“那可真不好治。”又说,“无妨无妨,想习武换只手练上一二年便能适应。”那日听斜衣说他在练剑,应该用的是左手。


    周卫序摇了摇头:“是在纶涸时受的伤,没在意便留下了隐疾。”他长叹一声,“罢了,再无精力去习武了。”


    “那我听斜衣说你在练剑,倒像有从头开始的意思。”啊芜努努嘴,这句不是嘴瓢想问斜衣,只是好奇他为何练剑。


    周卫序一笑:“斜衣同你说的?未曾想你们私交这般好。”


    啊芜想了想道:“私交还行,礼数上有来有往。”突然打趣,“我俩就差将殿下您当份大礼用在礼数往来上。”


    “唔……”周卫序悠然挺直腰板茫然问,“本王何时被人嫌弃至这般田地了?”


    啊芜一笑,捶了他一记肩头换个姿势继续揉:“为何又想练剑了?”


    周卫序久久不语,啊芜以为要不到答案时他开口缓缓道:“此行或遇险情,到时我只望不多拖你们后腿,能挡上一招一式。从前习武擅用刀枪,如今想拿剑兴许是受你陶染,你舞剑的模样很好看。”


    他言语平平,啊芜听着却像是撩拨之语,心脏不由地多跳了几下,不,似乎是好多好多下。


    “我倒觉得男子舞枪最飒最好看。”她尽量将话说得不着痕迹,堂堂朔王放下身份只求自己不拖他们的后腿,可真不像话。


    突然他心下一沉,让啊芜停了揉捏,伸手拉啊芜坐在他身侧,盯住她:“皇兄枪法很好,往后你有机会见识一番。”


    那个皇帝,他会耍枪呢,但跟她有什么干系。


    知晓了她的身份又敬佩阿爹,那迟早会见上一面的,这道护身符弃不得,眼前的人又对他的皇兄讳莫如深,愿意流露出来的情感扑朔迷离,还是不提他皇兄为好。


    “让皇帝给我耍枪我可没那胆儿。”啊芜轻巧转了话茬,“斜衣为何取名为斜衣呢?我这芜字是庄上先生给我起的,意为去芜存菁,若先生不阐明我只当是杂芜了。”


    周卫序知她在转话茬,笑着问:“你怎不亲自问她?能将本王推来送去,想必已是推心置腹的好姐妹了。”


    啊芜冲他不怀好意地一笑:“将您推来送去那不过是虚礼,斜衣被我虚晃一枪便将你拱手让我了,再说坊中那么多好姐妹,都推心置腹那您可受不住。”说完立马讪讪道,“我不敢亲自问斜衣……显得我学识浅薄。”学识浅薄倒是真,不敢那是不可能的,只是没来得及。


    她的唇染上些许酒气,沁着的红是哪种红总是寻不着恰当之词,他很想吻她的双唇,一旦做了便会忍不住再做些更甚的。


    洞中几日犹过三秋,本能的喷薄被闷在躯壳之中。


    他很难受。


    “在想什么呢?”啊芜将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周卫序眉眼一挑将视线挪开,伸手要了酒,灌上一口掩饰搏动的喉结。


    “斜衣这名号啊……我也从未问过她为何取这名号,让我猜猜。”他想,她同坊中姑娘搅合在一处倒是混得熟,定是听了许多的绯言绯语,前日还打探起牧虔,那认真雀跃的脸藏都不藏,以斜衣那正派模样被她虚晃确实有可能,虚晃一枪便拱手让人,那不可能是斜衣,除非斜衣原本便不想要。


    他道:“斜衣姓谢,谢音通斜,谢氏家族也曾鼎盛过,斜衣便是生在家道中落的谢氏大家。衣乃饰也,我猜斜衣想重正门楣。”


    啊芜若有所思:“一个名字背负那么多使命怪累的。”不像自己初到梅庄,为自己取名无风,无风便是无风,并无深意,而后才让有大学问的祈安寿先生改为单字芜,又由先生作保登籍入册。


    “可司乐之地鱼目混杂,于她名声并无益处。”啊芜叹斜衣此生艰辛。


    “除去家世,钱财乃立足之根本,司乐之地于她并非全无益处,她此生谋财为的是后世。”


    斜衣此生为后世谋财,斜此生而正后世,重振谢氏,这是多大的志向。


    前不能说那皇帝,这说斜衣吧显得自己幼稚浅薄,啊芜觉着胸口堵,长长呼出一口气重新坐回石榻之上:“我还是给你揉肩吧。”


    周卫序一笑,伸手擒住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再揉,不由地在虎口薄茧处摩挲起来:“你与斜衣只有一处相像,你猜猜是哪一处?”


    她与斜衣有一处相像,啊芜细细一想道:“喜欢钱财?”虽钱财所用之处大不同。


    “钱财呀,”周卫序一想也对,“且算是吧,还有一处,再猜。”


    “貌美?”


    “算……是吧。”


    “喜饮酒?”


    “算,算。”


    “倾慕你?”


    “……这一处确实不好否认。”


    啊芜撇了撇嘴:“算什么算,我以为殿下要讲大学问了呢,这也算那也算,是个活人,吃饭睡觉这些个鸡零狗碎谁都一样。”


    周卫序突然笑出了声,连连摇头:“兴许是我酒喝多了犯糊涂,竟没瞧出你们有这样多的相像之处。”


    又接着道:“你们都喜欢改自己的岁数,你将自己改大两岁,斜衣却将自己改小两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