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黑的屋内未着烛火,连着窗扇紧闭,不见明光。


    更漏声长,点滴叩于心头。


    江扶风不知已是过去了过久。起初她还有些许体力蹒跚至案边,抱起那桌角放置的茶盏饮水。到后来身体每况愈下,连着水米未进,喉咙灼得发痛,浑身寒热交替,她已无力起身。


    迷糊之中,她似是察觉有人至此。


    那屋门推开的动作算不上轻,足以听清那陈年旧木嘎吱声响,与着一人稍显拖沓的足音渐近。紧接着似有烛火燃起,她隐隐约约地觉着眼前有了一片光亮,刺挠得她眼睛发疼。


    “如今这京城中,每天悄无声息没了的人不计其数,哪怕是像此前风光无限的江大人,一朝殒命怕是也无人知。”


    江扶风听着耳边嗡鸣之响掺杂着男人的缓声嗓音传来,她睁眼之时,模糊的视野好一会儿才得以看清来人携着风雪入内,是为户部侍郎秦路。


    此番秦路裹着厚厚的面巾覆面,而神情不似往常,那微眯的眸底淀着她难以看清的情绪,接而一个令她如置冰窖的念头越发清晰。


    “……是你把我安排在这个地方的。”江扶风艰涩地哑声说着,很早之前天目便同她说晋王府有叛徒,看来那管家与这看似亲近晋王的秦路,皆是睿王所设。


    “不错。”秦路没有否认,他转身瞧着那案上碰倒的杯盏,与早已空无滴水的茶壶,“原本我没想过要江大人的命,但江大人给了我这么个机会。虽然我很欣赏江大人,但党争向来如此,非友即敌,得不到的便要毁掉。”


    秦路说着,举步相近之时,又从袖中拿出一瓷瓶,“这是京城最新研制而出的对付疫病之药。睿王殿下惜才,托我再问江大人,是否愿意投入他之麾下?”


    江扶风瞥着秦路手心里的救命之药,撇了撇嘴,“我夫家是晋王的人,我夫君亦为晋王谋事……我与柳家已是密不可分,岂是他说得这般简单?”


    秦路掸着衣上尘土,不屑道:“不过是一个身份罢了,睿王殿下有办法为你打造一个全新的身份。说到底,当初你选择晋王,分明就是形势所迫。前有柳尚书亲近晋王,后有晋王妃扶持扶摇书斋,何人问过你的意愿?如今你有能力有机会自己选,为何不试着选睿王呢?”


    “难道不是睿王步步相逼的么?党争于我,皆不是什么必要选择……但我要保护身边之人,要得到我想要知晓的答案,时至今日,半步都不曾悔过。”江扶风虽是嗓音虚浮,语气却尤为坚定。


    秦路亦不急,他把着瓷瓶之身摆弄着,“江大人,陛下夸您身怀识人断物之才,难道您看不清像睿王这般雄才大略之人才适合做帝王?晋王太过于优柔计较,大局当前难作决断。”


    江扶风别过面去,有些疲乏地闭上了眼,“顾及民生而迟未决断被称作优柔,衡量朝野轻重放眼全局被叫做计较。难不成秦大人希望君王是个不察民苦、只知弄权的暴君?”


    却听秦路语调激昂,“史书向来只为胜利者而写。如今天下,睿王是最优的皇储人选。帝王多情忧民只会为人摆布,什么察民苦、谅民生这些臣子来做就够了。你看那陆丞相不就做得很好?当今陛下信赖他,大权交予他,不照样圣恩德名在外?”


    提及陆悯思,江扶风不以为然地讥笑了一声,未搭话。


    继而秦路续道:“天子是为天,他不需要着地。他只需要能够威慑世间之人,明断是非,善用人才就足矣。”


    江扶风委实觉着他的话刺耳,过于吵闹,便有气无力地顿字应着,“道不同,不相为谋。秦大人请回吧。”


    秦路皱起了眉,声线陡然一沉,“江大人宁可持着这虚妄的士人气节,也不肯事二主么?人若是死了,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江扶风抬眼凝视着梁处,“士人……我也不是什么士人,我只是天下万万人之一,生老病死皆有天定。我不会效忠睿王的,也不会背叛晋王,背叛柳家。”


    她心想着,自己何曾想过与士人比肩?从始至终,她不过是随着自己所想而做,不违良心,不畏人言。


    “既是如此……那我便同江大人告退了。也许,我是你在这世上见到的最后一人了。这里不会再有人前来,如此安安静静死去,倒也落得个清净。”


    秦路背过身往门边走去,顿步之时又回头瞄了眼岿然不动的江扶风,“我会禀明陛下,江侍郎因劳累染病,大夫诊看之时已无力回天,病故于腊月二十五。陛下定会给江大人追封个什么爵位,您在地府里头慢慢享受吧。”


    不多时,连着屋内烛火亦燃尽,凝下一堆白泪,视野复了昏黑。


    也许此次将死之劫是她面临的最大的坎,她坦然面对着这身陷绝望之中的困境,感受着意识逐步涣散。


    前世之死未有遗憾,这一世呢?


    她还未查明杨时琢的死因,未揭晓天目的真实身份。甚至是,未能等到柳臣回京。


    “驾——驾——”


    京郊外,一路马蹄疾行,溅起尘土四起。柳臣坐于马车内,他抬手掀起车帘,瞧着郊野处凛风衔雪,搅着灰暗天光。


    柳臣捏着那攥了一路的信条,随后探出头对马夫道:“麻烦再快一些,天黑之前赶到京城。”


    马夫扬着马鞭,回头望了眼柳臣有些急切的面色,“柳大人,那京城自秋时有了疫病,朝廷封锁城中好些时日了,至今快过年了也没透出什么风来。估计那里面疫病也是挺严重的。所以待会儿我就不进城了,还请您见谅啊。”


    “那可否借车马一用?我急着进城,片刻都耽误不得。”柳臣说着,从包袱里翻出银两递予马夫,“就当我买下了。”


    马夫腾出手收下银子,又忍不住问道:“大人您这么急着进城,就不怕染上疫病吗?我可是听说近来京中禁军每日都要运好些尸身出城火化掩埋,可是瘆得慌。”


    柳臣敛下眼,“我得到传信,发妻染病危在旦夕,不得不急。”


    至夜,雪声渐重。


    而柳臣奔行至扶摇书斋时,却是寻遍屋舍不见江扶风身影。


    唯有书房中早已干涸的砚台下压着一信,那信上之字还未完,似是匆促中断了笔墨而放置于此的。柳臣拈起细看:日日盼君归。


    柳臣挪开砚与笔,将信纸收叠放于袖中,随后步出门外。适逢陈词经过,柳臣问道:“可有见着扶风?”


    陈词正端着今日熬好的药,“少主许久没来书斋了。倒是之前柳府封闭后她时时宿于书斋,许是这些时日住在宣宜那里吧。”


    柳臣却是听出这话中的不对劲,“扶风染病之事,你们不知晓吗?”


    陈词闻言面色霎时一变,“怎、怎么会?明明前日还有官员来此,说是少主安排的,查看书斋旁的收容所百姓近况。”


    话音方落,柳臣匆匆越步至门前车马。寒风扑面间,他手心紧握的缰绳勒得他生疼,却也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江扶风的私宅处。


    柳臣推门而入,抖落檐上几许白雪。旋即他踏雪绕至屋内,便见宣宜与着江扶风的护身侍卫共被缚于角落里。


    宣宜看上去安然无事,而那旁处的侍卫却是浑身伤痕,似是因伤重失血而晕了过去。


    此番宣宜见着了柳臣,面色尤为激动,而口中所言生涩的字音难以连贯,“江……江,晋王。”


    “你说扶风在晋王处?”柳臣凝着眉眼,为二人解开了绳索,却见宣宜先是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所给回应极为混乱。


    “咳、咳咳……”恰巧那侍卫醒来,虚弱地对柳臣道:“是晋王的管家带走了少主……他带人想要封锁私宅,以宣姑娘的安危要挟引我前来,设计把我困在了这里,没法前去救少主。”


    夜渐深沉,积雪愈发的厚。时而折竹二三,掩住梅香。


    江扶风听着窗外的雪声随风撞入窗棂,而身上亦愈发的冷。


    快要死了么?江扶风这般想着,却是在那辨不清的风雪里,似是见着了柳臣温和的笑意。


    “夫人,我回来了。”一声清润的嗓音化开冰雪,屋门被推开,现出那道她朝思暮想的人儿。


    柳臣的发处还沾着细雪,同她那会儿从牢狱里出来时所见一样。那双柔情似水的眸里,净澈得唯容她一人之影。他总是这般望向她,如蛊附于她心尖。


    “柳郎,我很想你。”江扶风喃喃说着,勾起的唇畔含着欣喜。


    随后她见柳臣缓步走近,他坐于榻边替她拢好覆于身上的被子,说话间语气带了些许责备,“夫人睡觉还是这般不老实,身上都冻凉了。”


    江扶风笑而不语,她定定看着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触及他如玉的面颊。


    而她勉力抬起的指尖仅是摸到了一阵凛冽的风,眼前幻象顷刻便消散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