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夜色里,几许虫鸣细微。


    彼时柳臣俯身于江扶风身前,低头舔舐着她眼尾咸涩的泪,柔软的唇与温热的舌褪去她面上的些许凉意。


    而江扶风却是抬手之际,摸到他略有回避的左臂处,依稀有着粗粝不平的绷带缠绕触感。


    旋即她顺着他欲扣住她指缝的手掌,却不予他机会擎制住她的手,径自探至那臂间,“柳三岁,你藏得真好啊。”


    难怪他此前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放,缘是怕被自己发现他受了伤。


    柳臣顿了顿,沉吟道:“平扬村有用纱布缠缚手臂的习惯,以避免干活时弄伤手臂,我入乡随俗……”


    话还未完,借着覆过她面上的皎皎月光,柳臣见她细眉微横地盯着他,那神色分明是在说:你有本事接着狡辩。


    他勾起唇畔,轻笑声低低由风散开,作出一副无辜地模样,“夫人都打趣为夫只有三岁,那三岁稚子偶尔磕绊着受了伤,岂不是很正常?”


    “那夫君的意思是,怪我胡诌绰号于你?”江扶风反问着,已是垂眼细瞧着他身上多数淤青与被锐物划过的伤痕,指腹轻抚间,她却忆及此前她听暗线回禀的,他为救人只身淹没洪水中而失踪。


    “怎敢怪夫人?只是那时情急,我……”柳臣解释着,却见江扶风扬起面,环住了他的脖颈,吻住了他还欲言说的唇。


    浓重而深的吻纠缠而过,江扶风低声说道:“带我来平扬村的那位妇人,她的夫君正是此前村里唯一的大夫,但却被人谋害……加上赵铁牛的妻子一事,我觉得这里并不寻常。”


    柳臣撇开她额角的发,“我知道。夫人正好可以借大夫的身份,试一下接触赵铁牛的妻子。他妻子叫宣宜,据我所得,她非常抗拒男子,包括赵铁牛。”


    翌日,天微明之时,柳臣便离开江扶风居处回到了吴三的家,而江扶风趁着赵铁牛务农间隙,来到了赵家门前。


    难得雨霁,晴空之下,濯洗如碧的天处与万里深青群山接连。


    江扶风见着宣宜蹲坐在青苔处,未挽起的乌发乱糟糟的,那身衣衫却不怎么合身,更像是穿的赵铁牛的衣服,足足大了好许。


    灿烂天光落在她面上,更衬得其雪白无血的皮肤,江扶风怎么瞧着,都觉得这人似是被在暗无天日之地活了数年未触碰过明光一般,毫无活生生的气息。


    “宣宜?”江扶风尝试叫着她的名字,却是柔声唤了好几次,宣宜才回过头来。


    而江扶风却觉她并非因为自己唤她名字作出回应,单纯是因为她渐渐放大了声,她有所闻,才循声望向了江扶风。


    别于柳臣所初见宣宜那般的描述,宣宜并未有过多剧烈的反应,只是见着江扶风缓步靠近之时,本能地往后缩去。


    江扶风转念间,止住了步,亦学着她的模样蹲坐在泥地里,甚至取下发簪,几番挠动间将自己的发弄作和她相似的模样。


    宣宜就这般聚精会神地望着江扶风的举止,随后江扶风朝她一笑,抬手指了指她家门前未干的积水,那水氹如镜空明,恰能照出二人此番颇有些滑稽的如出一辙的姿态。


    饶是宣宜有些疑惑,却也学着江扶风怔怔地望着积水里的倒影,甚至僵着面,好一会儿才扯动着嘴角模仿着江扶风笑起来的神情。


    足足半晌过去,江扶风见宣宜对她并未有此前的警惕之心了,她才不着痕迹地慢慢靠近了宣宜,便听闻了她似是呓语般念着什么话。


    江扶风好一会儿才辨清她所言,尽管她说的话还带着生涩之感,仿佛牙牙学语的稚子,含糊着未能发清的字音,“……回,回家。”


    “你的家……在哪里?”江扶风试探性地问着宣宜,她知晓宣宜非是平扬村人,此处村里多用楚州方言,她听明显听出宣宜所道口音是靠近北方一带的。


    “家,家……”宣宜反复咬着这一个字音,她忽的抱起头尖声叫了起来,似是极为痛苦。


    江扶风忙不迭地抱住她,轻拍着她的背,缓和着她的情绪,“没事,没事,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一定很难受,我会带你回家,我保证。”


    宣宜渐渐平静下来,江扶风低头看去时,发觉她已是满面清泪,与着凌乱的青丝黏腻一齐,但神色依旧是那般木讷。


    江扶风轻叹一声,瞧着她身上松垮的衣衫沾着许多污泥,“你身形应当与我相差无几,我将我的衣衫给你穿好不好?”


    宣宜似懂未懂地听江扶风说着话,一双眼始终看着江扶风柔和的面容,并未拒绝。


    是以江扶风搀扶着宣宜入了屋,随后却是细细解着她衣衫之时,察觉她浑身颤着,神情间还带着惊惧。而她好几次挣扎着想要脱离江扶风的手,又生生抑制住了动作。


    而入眼的却是宣宜衣下触目惊心的伤痕,遍布全身。那些伤大多是长年累月而成的,甚至几道殴打的痕迹是为近日才有的。


    宣宜有些无措地抱头缩在原地,不敢与江扶风对视。


    江扶风按捺住心头的激灵,面作平静地拿出包裹里携带的衣衫,甚至还捻着衣襟同她比了比身,似哄般对她道:“你看,我说我的衣衫正合你吧。快穿上,别着凉了。”


    正当她环顾着屋内,却是留意到那门后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锄头上浸着暗黑色血痕,连着那堆砌的干草处亦有不起眼的干涸血渍。


    而偏偏结合宣宜身上的伤,根本不能与之相合。


    江扶风敛下心神,却见宣宜瘫坐在地,蓦地抱着她抽搐起来,那双手紧紧捏着她的手臂,抓得她生疼。她喉咙里发出似哭似喊的嘶声,面色极度恐慌。


    只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柳臣的嗓音附在了门处,“夫人,赵铁牛要回来了。”


    江扶风揉着宣宜的手,缓声安抚着她,“别怕,别怕,我带你离开这里,好吗?你不会再受到伤害了……”


    旋即江扶风带着她往外走,却见宣宜尤为抗拒地拖着步伐,双目睁得极大,不愿离开半步。


    至夜,拥簇的人群挤满茅草屋前。一众纷纷举着火把,照着各色各样的面孔。


    彼时江扶风半抱半扶着宣宜,而她的对面站着气势汹汹,不愿江扶风带走宣宜的赵铁牛。


    眼见着人愈多,江扶风察觉宣宜的情绪愈发不稳定,她将宣宜的面埋入自己怀里,掩住那明烈的火光与重重人影。


    赵铁牛面色沉如漆夜,他瞄了眼屋前越发多的村民,“符姑娘,你想要带走我的妻子,恐怕得给我赵铁牛一个说法吧?”


    江扶风轻捂着宣宜的耳,反问道:“我身为大夫,有法子治你妻子,不知为何你一再阻拦?难不成治好你的妻子,对你来说是一件坏事吗?”


    “要治也是在我家里治,哪里有从人家中把病人带走的道理?”赵铁牛脸色极为难看。


    村民们指着这分毫不愿退让而争执起来的二人,纷纷议论了起来。


    不多时,村长杵着拐步至,听闻旁人言说完大致情况后,望着江扶风道:“符姑娘,宣宜是赵铁牛的妻子,赵铁牛是有权决定在哪里治病的。你如此强行带走宣宜的话,似乎在情理上也是说不通的。”


    村长话音方落,便有一众随之附和着话,“是啊是啊,哪有大夫不顾家属,带走病人的道理?”


    “各位,不如且看看病人本身的意见,如何?”柳臣从人群后走来,对村民们提议道。


    “开什么玩笑?谁不知道赵铁牛的妻子得了失心疯啊?这如何要病人自己来做决定?当然得让赵铁牛来决定咯。”其间一村民反驳着。


    “并非如此。”江扶风从容地接过驳声,“你们真的了解‘失心疯’这一病症吗?你们口口声声说,宣宜因患了此病,神智与常人不同,无法为自己做决定。但我身为大夫,可以告知你们,宣宜她仍能作出判断的。”


    “满口胡言!”赵铁牛怒声打断了江扶风的话,他沉声说着,“我与我妻子共处十余年,你这才来此地一天的大夫,就能知道宣宜的真实情况了吗?”


    江扶风抚着宣宜的背,朗声说着,“既然如此,那就麻烦村长做个见证,且看看宣宜会跟我还是赵铁牛?”


    众目睽睽之下,江扶风稍放开了宣宜,而宣宜回过身与赵铁牛对视间,江扶风明显见着她身形克制不住地一缩,微晃着肩。


    随后宣宜猛地步上前拽着江扶风的胳膊,其下一众哗然,赵铁牛攥紧了拳。


    月上阑珊,江扶风顺利把宣宜带去了暂居之处。


    随着那人声渐远,夜风拂过阡陌之时唯有江扶风不时安抚她的细声,宣宜很快平静了下来。


    虽是江扶风觉着她大部分的时间,像是任由她操控的提线木偶。


    而方入屋内时,江扶风听见一微不可闻的响动,藏在她与宣宜的步伐声里。若非是宣宜的步履稍显蹒跚,她还未能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