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茶水煮沸的咕噜声响于愈大,衬得屋中氛围越发沉闷。


    柳臣望着雾气飘渺的茶器,嗓音淡漠,“不知丞相大人莅临,所为何事?”


    丞相若有所思地望着对座的柳臣与江扶风,语气间却是客气有加,“近日城中流民行经,我只是路过书斋门前,想起行尘你在此处教书,顺路探望一番罢了。”


    柳臣眉心微聚,纵然身侧的江扶风察觉他极不情愿与丞相搭话,他仍温声说道:“不劳大人挂心,我还有口气。”


    丞相抬手抿着热茶,轻笑一声,“行尘,你何必如此?”


    江扶风即使不明这其中纠葛,但柳臣一反常态让她察觉到这其中并不简单。


    是以她欠身行了一礼,接过了丞相的话:“大人若是无别的事,恕我冒昧请大人回吧。柳郎病重,需静养,不宜他人多加打扰。”


    “既然二位并不欢迎我,我也便作罢。”丞相搁置下茶盏,起身睨着柳臣许久。


    随后他步出门时,又再顿住步,回身瞄了江扶风一眼,朝柳臣沉声道:“不得不说,你的眼光依旧不错。不过行尘,你不必瞧不起我,你会发现你我原本就是同样之人,就似水中照影。只是我虚长你好些岁数,在仕途之道上必然会舍弃很多东西。”


    待送别丞相后,江扶风回暖阁便见柳臣依旧是此前的姿态,他正垂目盯着茶盏发怵,似是在沉思着什么。随后柳臣蓦地扶着案,俯首咳了起来。


    江扶风忙不迭地走近拍着他脊背替他顺着气,见那脖颈处青筋凸起,面色亦惨白。


    “那位丞相也是睿王的人吗?”江扶风试探性地问着,柳臣方才所展现出来的模样,分明是对丞相有所忌惮。


    柳臣抬眸望着她,轻轻摆了摆首,眼底略过一丝挣扎,哑声道:“不,他从不涉党争。我与他之间,并不是因为朝堂之事。方才你也听见了,他唤我师弟,但……”


    江扶风见着他有所迟疑,欲言之时又唯有无声,便未多问:“那他现在对你来说,有威胁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柳臣含糊其辞,话头一转,“但他在朝中的威望非同小可,年纪轻轻便拜相,成为皇上身边的红人,至今已是十余年。他在政治谋略上有着许多利民安国的见解,出台了一系列改良措施。他还时时放下身段,躬亲于民间查民情、听民诉,又再大胆谏言提于皇上,所以京城的老百姓们对他很是信服。”


    “那这么说,他倒是一个亲民的好官?”江扶风听着柳臣所言的丞相,大致有了个了解,却始终不明柳臣与陆恒一对他的态度皆是避而远之。


    “是,对朝廷、对百姓而言,他确实是一个好官。但也许是功名利禄对他来言太过重要,他曾不择手段,几乎是以伤害身边所有亲近之人的方式,来登上的那个位置。”柳臣说着,嘴角一侧微微扬起,苦涩地笑了笑。


    “那这人还真是矛盾……”江扶风置以评价道。


    随后她瞧见着柳臣面色恍然,她回想起丞相临走前所言,又接言,“柳臣,你跟他一点都不一样。”


    那可是坠于凡尘,纵身如此却一如前行的谪仙,即便舍身而殒也不会伤了身边之人半毫。


    几日过去,京城落脚的流民得到了府尹的安置,日子渐有好转。而江扶风发现,除却她个人助了书斋门前的流民,学堂里的各学子也在心照不宣地尽绵薄之力。


    七叶虽是嘴上言之无暇尽善心,江扶风倒是见得每每程如宁亲至流民之地,她周处总有七叶的身影。即便他还当真没有几个铜板捐赠流民,却也不时帮着流民搬杂物,背着行动不便之人就医。


    “凡所学者,即用书中得知而助他人。”不远处,陈词向流民营中的年轻者们轻声述着。


    “那书中讲了什么?”其间一孩提心无旁骛地抬头望着陈词,稚嫩的嗓音问道。


    陈词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孩提的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1]”


    程遂安接言向那似懂非懂的孩提解释道:“意思就是啊,等你像哥哥我这样长大了,有能力做大事了,就要学会如何去帮助别人。”


    “兄长,我怎么才听平展先生说,你的课业近来毫无长进?”程如宁恰好听闻从另一头走了来,笑意满盈地补着刀。


    程遂安身形一僵,强颜笑着:“如宁,我在跟人家小孩子树立好的榜样呢,你怎么能如此驳我这个兄长的面?”


    那孩提瞧着程如宁,顿时雀跃着步子跑至她身前,满脸的仰慕之色,“姐姐也很厉害!昨日赶跑了来我们这里抢食的坏蛋!”


    “好像收拾烂摊子的活儿是我做的吧?怎么就只记得她不记得我?”七叶嘁了一声,抱着臂把头扭了过去。


    程遂安拍了拍七叶的肩,压低了嗓音,悄声于其耳侧,“诶,七先生,上次你还没跟我说,怎么对付如……”


    话还未完,江扶风远远的便听见了程遂安的惨叫声荡开云霄。


    随后程遂安捂着发痛的胸口灰溜溜地随在了陈词身后,陈词抱着书本朝江扶风走来,“少主,您跟我交代的设公开课一事我已安排好了,学堂里的学子都表示乐意这些流民入书斋当临时旁听。”


    江扶风颔首,她望着近日已焕然的流民,他们不仅是有了衣着与食物,在与书斋里的学子们短暂打交道的时日里,他们面上的精气神亦有着显著变化。


    而这场不同际遇与身世的“交际”里,书斋的学子们亦受益良多。


    江扶风喃喃自语着,“知他人苦处而善待他人者,方是朝廷未来所需的栋梁。朝廷并不缺学富五车的才子,却缺为民且心善的官。党争久了,那庙堂之上的人,怕是早已忘了初时入仕之志,只剩下权利熏心了。”


    陈词亦深以为然,“若是所学只是为了攀上高座,才识成为争权的工具,这天下读书人纯净明善的心,怕是有朝一日尽数改之。”


    才识是为争权工具?


    江扶风心尖一凛,她猛地明白了丞相的用意。


    柳臣言之他品行无德无情与他为民躬亲,看似矛盾,却根本不冲突。只是他这样做,江扶风私心下很难将他认作好官,但却不能否认他的功劳。


    此人深不可测,她那日初见他时直觉他危险,并非无中生有。


    扶摇书斋纳流民听课一事很快便于京城传开,原本流民入京致民情沸然一事很快得以平息。此番声势之下,不少人家皆携子女前来书斋入学,一时书斋又成了京中火热之地。


    是日,江扶风听人传讯,晋王妃亲临书斋拜访。


    彼时厅堂之中,晋王妃莞尔拉着江扶风的手,“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这扶摇书斋的发展势头,可比京城里任何一家私塾快得多。”


    “不过是承了前人的庇荫,扶风愧不敢当。”江扶风谦虚道,她对于这个从不摆架子又爱诗书的晋王妃颇有好感。


    晋王妃随江扶风所请之下入高座,她拈起茶盖轻轻撇开茶叶,“我今日来,是为年祭大典一事。陛下听说了扶摇书斋近日的壮举,特下旨意邀请你和行尘前往大典。圣旨已经在拟了,不日传旨的公公便会亲至扶摇书斋,届时你可要有所准备。”


    年祭大典江扶风此前略有耳闻,约摸着是百官聚集祭天地的仪典。而今她一介白衣竟能受邀,可见恩宠之盛,这其间定也少不了晋王府的意思。


    毕竟一旦面圣,扶摇书斋断不能如此前一般只是如平常私塾学堂了。


    “扶风受宠若惊,今此圣恩,免不了那日宴上王妃所助,扶风……”


    江扶风还未言毕,晋王妃蹙起蛾眉道:“你这孩子,都说了多少次了,我只是以一个读书人的身份相帮罢了。更何况,这恩宠是你应得的。你啊,就好好等着接圣旨吧。”


    而江扶风未等到接圣旨的那一日。


    彼时晦暗天色里,浓云密布。昏昏的天光落在扶摇书斋的门匾上,其下却是两道封条,由着寒风剐蹭着边角。


    一众官兵围在书斋前,拦开了围观的百姓。


    江扶风费力从外挤入,径自推开值守的官兵,踏入封条前,接而被两位官兵上前猛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胳膊往后缚住,由不得她再动弹。


    江扶风挣扎着欲将她拖走的官兵,强忍着双肩的疼痛,高声问着不远处的府尹,“敢问府尹大人,我扶摇书斋犯了何事?如此草率封门,学子们还在学堂,教书先生亦在授课,如此多的人,府尹大人说封就封,难道不给我一个交代吗?”


    “近日兖州流民恶意挑唆京中百姓,已引发暴/乱。而据抓获流民言,这些是由扶摇书斋的学子所教唆。本官奉命封查扶摇书斋,江少主,你也逃不掉的。”


    府尹朗声宣着,旋即挥手示意擒住江扶风的官兵,“带走!”


    注释:


    [1]引用自《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