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天空蔚蓝一片，微醺的风绕过高耸的城门楼，轻轻搅动着护城河的一池碧波。


    城墙与护城河之间，各种售货棚子、饮食摊位，鳞次栉比。


    宣武门作为京城南向门户，近半数的百姓都由此进出城，朝廷在此设了施粥的蓬子，领粥队伍延绵十余丈，蜿蜒曲折，与往来进的百姓混在一起，热闹喧嚣。


    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捧着碗，笑嘻嘻地排在队伍最前头，一边跟摆摊小贩说着俏皮话，一边同巡逻的官差逗闷子，还不时朝着城墙根下一个草棚子用力挥手。


    说是草棚，不过是几根木棍斜依在城墙上，再覆着些破旧的草袋子，堪堪能遮阳避雨。


    草棚旁，一个俊俏的小乞丐盘腿倚墙而坐，许是脸太过白皙光洁，阳光照在上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两个小小的梨涡盛着浅浅的笑，纯粹干净，没有一丝讨好巴结，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去盯路人的钱袋子，而是微仰着头，望向天上的云，一副淡然不羁的模样，透着六分帅气，三分痞气，一分贵气。


    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这位，都忍不住红着脸从荷包里掏出铜板，小心翼翼地轻放进他面前的碗里，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同伴们领粥的一会功夫，他又得了三个铜板。


    小乞丐们领到粥，小心翼翼地捧着碗，跑回草棚前。


    接过同伴递来的粥，俊乞丐将破碗里的铜板扔了过去，“买几个肉包子，瘦得都快散架子了！再这么下去，往后怎么帮老子领粥。”


    另一个小乞丐见状，也巴巴地凑上前来，“老大！俺也瘦了，每天给您揭朝廷的告示，被官差追得溜溜跑，腿儿都细了一圈儿！”


    俊乞丐笑骂了句‘滚蛋’，抬脚在他大腿上轻轻一踹。


    小乞丐也不怒，再次凑上来，从怀里掏出告示，献宝一样递到俊乞丐面前。


    俊乞丐嘴里叼着根稻草，对于今日的告示有些兴趣索然，扫了一眼，念道：


    明揭赏典，募人纠告，诸葛凤，江湖人称扫把精，秦山人，年四十，为患乡里，十恶不赦，诏天下，有能告其人者，赏银百两，拿其首级者，赏银千两。


    旁边配着一张人像，一脑袋的眉毛胡子头发，十分潦草，活像个扫把成了精。


    俊乞丐咂了咂嘴，“瞧见没，就这家伙，一颗脑袋，五百两！”


    几个小弟一听，顿时眼冒金光，


    “还是老大厉害，识字儿，给咱们读告示，不然他就站在咱跟前儿，都放跑了！”


    “就是，就算咱们瞧见，都不知道他值钱，到手的银子都飞了！”


    ……


    几人越说越离谱，仿佛画中人的脑袋就揣在他们裤兜里，随手一掏就出来了。


    俊乞丐哼了一声，横了众人一眼，“少管闲事，这钱也是咱们能赚的？别有命赚，没命花！”


    小乞丐堆着笑，附和道，“是是是，老大教训的是！老大！那个……跟您商量点儿事呗？您老识字，也替俺写个告示呗，俺这辈子是不能那么值钱了，也想过过干瘾！”


    小乞丐的话搔到了众人的痒处，其他人也纷纷求俊乞丐帮自己写一封。


    俊乞丐点头应允，起身去一旁代写摊位的老书生那儿借了纸笔。


    小乞丐们虽然不识字，但也看得出好赖，他们老大这一手字，写得是顶顶好，比那告示上的字都好许多，好得那借笔的老书生都瞪圆了眼睛。


    一众小弟都只顾着欣赏，其中一人却提醒道，“老大，旁边还有画像嘞，也辛苦您一下？”


    俊乞丐清了清嗓子，挠了挠头，“画像就算了吧，改日你们洗漱一番，好好捯饬捯饬再画……”


    小乞丐们纷纷点头，不疑有他。


    将告示捧在手里，美滋滋地端详，其中一人重重地咦了一声，显然是发现了不妥之处，“老大，旁人见了这告示会不会真将俺们抓起来砍头啊？”


    俊乞丐翻了个白眼，“告示上没有朝廷的大印！要是这都能当真，除非你碰见个比你还笨的呆子！”


    俊乞丐的话惹得一众小乞丐哄笑起来，众人插科打诨了一会，便四散而去，从进出城的队伍中去寻找今日的财主了。


    见小弟们都走了，俊乞丐一头钻进了旁边的棚子，这棚子极小，堪堪能躺下一个人，是几个小乞丐帮他搭的，他甚是喜欢，没事就躲进去。


    阳光透过稻草间隙照进棚子，温暖而舒服，五月的风不寒不燥，俊乞丐渐渐闭起了眼睛，困意来袭。


    忽然他感觉有人碰了他的脚。


    还以为是哪个小弟提前收工回来，俊乞丐收了收腿。


    那人又碰了一下，俊乞丐直接将脚蜷缩至了胸口。


    竟有一只手□□了一下他的脚踝。


    俊乞丐触电般挣脱开来，噌地坐起身，只见脚下的稻草上趴着一人，那人也抬起头，二人对视，皆是一惊。


    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一脸的眉毛胡子，一双深邃如夜空的黑瞳。


    俊乞丐心中大惊，看着好像那颗值十万的人头！只是眉眼又有些似是而非，虽瞧不出年龄，但怎么看也不像四十，难道朝廷的画师技术也如自己一般差强人意？


    俊乞丐心中正纳闷，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几个人的对话。


    “你们往那边去找，我往这边！都仔细些，若出了岔子，一家老小都小命不保！”


    “放心吧，谁看到都喊一声！！”


    ……


    是官兵，看来他还真是告示上那个江洋大盗。


    显然对面的大胡子也听到了这对话，舒了口气便要起身出去。


    俊乞丐却一把捉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你这么出去，一定会被逮个正着！”


    大胡子一愣，用眼神询问，俊乞丐略一犹豫，闪开身，将身后的稻草拨开，城墙上赫然出现个一尺宽的洞。


    大胡子一动不动，只蹙着眉望着俊乞丐。


    “放心，墙那头是一处灌木丛，隐蔽得很！”说罢俊乞丐用眼神催促。


    “过去抓紧找地方洗把脸，最好把胡子剃了，头发梳梳，你这一身绫罗绸缎，灰头土脸的样子，目标太大！”


    大胡子伸手摸了摸脸，又低头瞧了自己袍子上的泥，面色愈发难看，抬手对俊乞丐抱了抱拳，便从洞中钻了出去。


    俊乞丐向来不爱管闲事，可今日她也说不清楚为何要救这人，是被他眼神吓得，还是因为今天心情好，或者这就是宿命。


    见大胡子穿过去，俊乞丐忙用稻草遮住洞口，摇了摇头，自言自语：


    “那样一双眼睛竟生在这样杂草丛生的脸上，真是暴殄天物，救了他一命，却一句谢都没有，他不是个哑巴吧……”


    俊乞丐正暗自感慨，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男声，“徐莞！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俊乞丐一惊，循声回头望去，怎么是这个冤家！


    不禁心中叫苦，还以为侍卫来捉江洋大盗，哪承想是东方辰，这个御前侍卫来捉她这个小毛贼。


    可她哪会那么容易就范，抬手捂着脸，战战兢兢地问道，“大人认错人了吧，我不过是一小小乞丐，不是您说的那个什么人！”


    东方辰看着一身破衣烂衫的小人儿，胸中越发气闷，


    “好个徐莞！你倒能拉下来脸，就你这副模样，哪还有点官家小姐的样子？姨母在天有灵若知道，岂不气得魂魄不宁！”


    见避无可避，徐莞深吸一口气，放下遮在脸上的手，抬眸对着东方辰吼了回去，


    “官小姐？从我娘死的那天起就不是了！我就纳闷，你哪里来的脸说我娘？她要知道自己当初瞎了眼，将我许给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一尺厚的棺材板都压不住她想要出来杀了你的心！”


    她的话让面前这个高大的男子忽然矮了三分。


    徐莞，工部侍郎的嫡女。


    可天有不测风云，娘亲去世后不到百日，父亲便抬了姨娘做正妻，还将她扔到了她娘陪嫁的庄子里，不闻不问，直至去年她及笄，她亲爹后娘迫不及待用她去巴结权贵，于是徐莞偷跑出府，至今一年有余。


    而这位东方辰是徐莞的表哥，在御前当差，她不满周岁二人就定了亲，可她娘一死，东方家就上门来退亲，所以对于这位前未婚夫表哥，她可没什么好脾气！


    徐莞见东方辰被她骂得闭了嘴，乘胜追击道，


    “咱俩早就没关系了，我是乞丐也好，小偷也罢，都与你无关！也用不着你来可怜，你若要看笑话，麻烦离远点，别耽误我休息！”


    “你当我乐意管你？要不是我娘整天念叨，我管你死活！走，送你回徐府。”说罢东方辰伸手来拽徐莞的胳膊。


    对于东方辰，徐莞还是颇有几分了解的，眼见他要用强，徐莞眼珠一转，话头软了下来，“莫动手动脚，我随你回去还不成吗？你先背过去，我稍微整理一下！”


    东方辰看着一脸委屈的徐莞，默默转过身，却听着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种不好的预感从他心中骤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