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劝你善良

作品:《365天环游世界

    从华国重金采购的茶叶身披白毫,如银似雪,轻轻落入水中,舒展开来,浸泡出缕缕清香。


    倒入杯盏,放上茶几,就是独特而绝佳的待客方式。


    维克多·雨果努力充当一个正常的、热情好客的主人,试图掩藏覆盖尴尬的初见,并真心希望这一盏好茶能堵住客人的嘴,让他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善良乃是人类最大的美德,愿这位长得很美好的陌生人心地也同样善良美好。


    只要他闭口不提早上的睡衣,维克多·雨果愿意和他成为朋友。


    虽然在回去以后立刻在旅行手札里记下了今天早晨的所见所闻,使后世无数读者对着那简单的一行字大呼小叫、浮想联翩,成功地为巴黎公社魁首光辉灿烂的形象增添一点缺德谈资,但正如所有能在第一时间博得陌生人好感的童话组成员一样,安徒生本能地知道什么是不应该说——起码不能在当事人不想听时大说特说的。


    当下,他只是主动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并且解释了登门拜访的原因。


    “您好,我是汉斯·安徒生。七年前,我读到了您参赛的那篇诗歌,此后就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前来拜访。这次来巴黎,波克兰先生将您的联系方式告诉了我。过于激动,贸然来访,还望海涵。”


    ——等着维克多·雨果准备接待的时间里,安徒生也是认真反思过自己的不足的。他错就错在轻易地把自己代入了其他人,说不定别人根本没有睡前看一眼手机收件箱的习惯,午夜那会儿甚至可能已经入睡,对时间没有异议只是单纯没看到……总之,可能导致这种尴尬局面的因素有那么多,他的没动脑子起码得占一半。


    在各自揽下了部分责任,双双满怀歉意后,主客之间气氛相当和谐。


    “七年前参赛的诗歌……”对于正常人来说,赢得国家级征文大赛的冠军对应的作品值得一生铭记,但对于维克多·雨果来说,写诗仅仅是他的个人爱好,而且从小到大写了太多,一时半会儿真想不起来对应的是哪一篇。


    安徒生提醒:“征文的题目是‘在任何生活情况下,学习所带给我们的幸福’。”


    维克多·雨果总算想起来了:“那篇专门炫技的颂诗啊。”


    “当时,我十五岁,自娱自乐地写了两年诗歌,觉得自己写得还不错,就迫不及待地想和真正的诗人比试一番。引用了不少例证,又强迫自己迎合了诗学规则,最后偷偷跑去文学院大楼投了搞……”雨果笑起来,眼神朝手里的茶杯瞥,带了点羞涩和怀念,“年少轻狂啊。”


    安徒生简单地计算了一下,发现维克多·雨果和他果然同龄,不由得更为赞叹。


    “感觉那一年的获奖结果并没有被好好报道。许多人都没听说过您这样的天才诗人的名字,真是可惜。”


    “您谬赞了。”维克多·雨果由衷地认为安徒生夸得太过,“我还有许多要学习的地方。”


    “波克兰先生确实是一位非常杰出的作家,他对法语的掌控力无与伦比。”安徒生欲抑先扬,谨慎地提出自己的困惑,“但是在我看来,无论是乔治·桑小姐的小说,还是您的诗歌,都已经是可以流传后世的杰作,为什么波克兰先生总会严厉地批评呢?”


    “我自觉法语写作还并不熟练,但是波克兰先生都能给出温和的赞扬,为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楼上传来一声惊呼:“赞扬?什么赞扬?波克兰老师赞扬谁了?”


    亚历山大·仲马趴着楼梯探头,朝楼下张望。


    他也只是穿着睡衣而已,领口还敞着,露出紧实的肌肉;头发支楞地蓬着;眼神迷茫而震惊,活像是见证了太阳从西边升起。


    捕捉到“波克兰”和“赞扬”这两个关键词后,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急匆匆地问出声。


    维克多·雨果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是……


    “贝尔利克,你要不要先把衣服换好?”他语气微妙,回想起了自己一早上穿的睡衣。


    【这算什么情况,要丢脸,大家就一起丢脸?】


    亚历山大·仲马并没觉得自己丢脸。


    他和雨果虽然是多年的朋友,但性格差异巨大。雨果更加温和,容易愧疚、容易妥协,道德水准显然更高;而他呢,抗压性强得多,没心没肺,甚至被骂过“厚脸皮”。


    但好友的建议还是得听的。


    他把睡衣换成了衬衫,仍然不是很正式——闲谈本来也就不需要多正式,像那位不知名客人一样隆重,才会认真得有点奇怪吧?


    他换好衣服、走下楼时,雨果正在和安徒生介绍他:“……贝尔利克性格很好,就像夏天的雷雨一样热烈奔放。”


    【“贝尔利克”和“亚历山大·仲马”是同一个人?】


    【乔治·桑小姐说的那位花花公子,和柏辽兹开玩笑要去暗杀的情敌,是同一个人?】


    安徒生的心情瞬间有些怪异。


    自打到巴黎以来,他所听到的基本都是亚历山大·仲马的负面消息——哪怕讲述者本人对亚历山大·仲马并无恶意。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应当不带任何有色眼镜去看待这位陌生人;情感上,他到底还是没能忍得住,在握手时笑着来了句别有意味的“久仰大名”。


    亚历山大·仲马没把他这句话放在心上,还以为安徒生是从波克兰老师那里听说了他的名字。


    他坦率地自嘲道:“恐怕是‘声名狼藉’。”


    安徒生笑容一敛,闷闷地喝了口茶,但对亚历山大·仲马的观感反倒稍有好转——雨果给出的评价和介绍还挺形象,这确实是一个很爽朗直率的人。


    雨果拍了拍好友的小臂,权当安慰。


    亚历山大·仲马朝他耸耸肩,笑容里没有一丝阴影。他现在好奇的只有隐约听见的那两个关键词:“波克兰老师也会夸人?他夸谁了?”


    安徒生默默举手。


    亚历山大·仲马肃然起敬,转身去水池边又仔细地洗了次手,擦干净,然后认真地再度握着安徒生的手摇了摇:“您好您好,我是亚历山大·仲马。请问您怎么称呼?”


    “……叫我汉斯就行。”安徒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性格的富家子弟,迷惑中又有点好笑,好笑里又能感觉出几分真心。


    迎着两位法国人热切的目光,安徒生拿出了那篇受到波克兰夸奖的手稿。亚历山大·仲马郑重地接过,然后和雨果凑在一起,对着手稿上说不上多么华丽精到的法语陷入沉思。


    安徒生对自己的法语水平的评价并非自谦,日常交流虽然不成问题,可是用于成文表意,还是比较勉强的。不能说和雨果的习作有任何可比性,只能说约等于填鸭学习了三个月的亚历山大·仲马的水平。


    故事确实是好故事,短短几页,有伏笔有转折,但是难道被批评的那些习作没有伏笔和转折吗?


    人在家中坐,苦从心头来。


    两位天天被老师用毒舌打击的兼职作家内心酸涩,甚至比抱头痛哭的昨晚还要悲伤。


    ——当你和你的朋友都没考好,你会觉得难受;当你突然发现有人不知为何分数奇高,你会更难受。


    安徒生也不知道自己在波克兰心中的分数为何奇高无比。他难为地看着维克多·雨果和亚历山大·仲马,给出一个思考的方向:“对于自己的学生,波克兰老师是有什么特殊的写作要求吗?”


    【有倒是有,但能直接说吗?】


    维克多·雨果和亚历山大·仲马对视一眼,拿不准面前的异国青年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是别国的异能力者吗?想来应该是的,不然不会被波克兰老师派遣到他们身边。可是问题又来了,外国人哪……能直白地把法国的超越者培养方式告诉他吗?


    最后,雨果含糊地略过了和异能力相关的部分,只告诉安徒生:“老师给了我们每人一个固定的命题。”


    “维克多拿到的题目是《悲惨世界》,而我拿到的题目是《基督山伯爵》。”亚历山大·仲马说。


    “只有名字,没有体裁的规定吗?”安徒生问。


    维克多·雨果回答:“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这两篇习作的创作方向至少不会是诗歌。目前,我们都在尝试小说。”


    安徒生有些困惑。


    雨果拿到的题目尚且可以理解,法语直译后是“可怜人”,想来记录现实苦难就不算走题;仲马拿到的那篇就让人头疼许多——“伯爵”,意思是历史小说或者以像丹麦、英国这样保留了贵族体制的国家为背景创作的小说主角吗?“基督山”难道是指巴西的那座科科瓦多山吗?可是巴西和伯爵扯不上什么关系啊!这简直是个自相矛盾的命题。


    他逐渐理解几位作者在写作时是怎样的无从下手。


    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建议,于是找了个讨巧的问法:“听说波克兰先生有不少学生,难道其中一个能得到夸奖的都没有吗?”


    “如果仅仅是指‘对于习作内容的肯定和夸奖’——还真没有。”维克多·雨果笑容勉强,“哪怕是老师最满意的巴尔扎克,也就是不那么经常被批评而已。”


    安徒生精神一振:“那也算是进步了啊!你们平时有和巴尔扎克先生聊过作业问题吗?”


    亚历山大·仲马摇头:“我们……和他不怎么一起玩。他看待很多事情的眼光都太冰冷悲观,我们经常和他聊不拢,久而久之,也就生分了。”


    安徒生耐心劝导:“人与人之间的观点本来就不可能一模一样呀。这件事上聊不拢,那件事上也还是有获得共识的可能性的。再怎么说,你们也是同学,他对于作业的理解绝对比我这个外来者深刻许多——要不找个时间去认真拜访他吧?”


    两位超越者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