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斐扬寓所
作品:《365天环游世界》 清晨,花木的叶片上,露珠与水珠交叠。
喷壶制造出细密的珠帘,几乎要织成一片水雾,轻轻柔柔地笼罩着朵朵花苞,呵护滋养着沉眠中的洁白花朵。
李斯特已经习惯于早早起床,练会儿琴,休息片刻,再来照料自己的小花圃。
成年以后的每个宁静闲适的日子,都是由这样的清晨起头。
或许近日稍有不同。
屋子里新增了一位旧友,同样习惯早起,性格比自己活泼许多。每天早上,都会打开窗户,趴在窗台上,高高兴兴地朝楼下花园里的他挥手——
“早上好呀,芨芨!”
安徒生的声音清澈嘹亮,轻易便能穿透早晨的倦怠,给听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朝窗外探出小半个身子,白衬衫熨帖,领带花色素净,配饰齐全,不像是刚刚起床的样子。
李斯特也朝他挥挥手:“早上好——今天是有什么特殊的日程安排吗?清晨就打扮得这么整齐。”
“是的!”安徒生坦然承认,“我要去拜访一位仰慕多年的作者。”
“七年前,我第一次读到他的长诗作品,便惊为天人,一直念念不忘,但是没有机会获得他的联系方式。昨天,请波克兰先生赐教时,偶然间又见到他的新作,于是恳请波克兰先生将他的住址和联系方式告诉了我。”
李斯特抬头,看了看远天的鱼肚白:“拜访啊……现在就出发吗?会不会有点早了?”
考虑到巴黎人民在非工作日的作息习惯,李斯特个人不建议安徒生立刻出发:“那位作者可能还没起床呢。”
安徒生晃了晃自己的手机:“昨天晚上,我就已经向那位作者发过预告啦。他并没有对时间提出异议,现在应该也已经起床了。”
“那可真是一位勤奋的作者,”李斯特若有所思,“稀有物种……不知道他写不写剧本。”
在丹麦结识了不少“不勤奋的剧作家”,安徒生完全理解李斯特在吐槽什么。他哈哈大笑:“那我在拜访的时候问问他好了。”
李斯特摆摆手,和心早就飞出去的朋友告别。安徒生蹦蹦跳跳地出发,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突然想起了近日危言耸听的各种新闻报道,李斯特朝着他的背影喊道:“注意安全!最近巴黎的治安似乎不太好。”
安徒生转过身,倒着走,面朝着他,摘下头上的帽子,举着挥了挥。
知道他听见了,李斯特也就放心许多,打算收回视线,继续修剪花枝,却没料到安徒生的下一个举动——
丹麦青年并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唇上轻点一下,随即指向他所在的方向,笑眯眯地送出了一份飞吻。金发在晨光中闪闪发光,湛蓝的眼睛里满是纯然的喜悦。
李斯特愣了一下,哑然失笑:“真是的……就这么兴奋嘛。”
看来记忆里单纯质朴的乡村男孩已经只是记忆,现在站在眼前的安徒生,懂了许多以前不懂的花哨东西。
怎么说呢,真叫人心情有些复杂啊。
按理来说,应该顺势感叹“时过境迁”“树犹如此”了,偏偏内在似乎还是当初那样傻乎乎的性格,以致于让人完全感慨不起来——
变了,但没完全变。
比以前更活泼有趣了啊。
*
在巴黎的一条僻静的街道上,透过花园凋敝的栅栏,行人可以窥见几乎隐没在浓荫里的一幢古式楼房。那是一幢平平无奇的三层小楼,装饰有几分古代意韵,不过最引人瞩目的并非楼房本身,而是将其层层遮掩的浓密花园——如果这样浓密肆意的植物聚落,还可以被称为“花园”的话。
一棵棵大树弯垂,一丛丛灌木昂伸。杂蔓攀爬,乱枝纷披;植物遍地丛生,繁花悬空盛开,两者相迎交织。鸟鸣啾啾唧唧,更显万籁俱静。
两百多年前,这里是斐扬修道院。后来,大革命将修女们赶出这幢房屋,资本家则买下了它。神圣的痕迹从房屋中逐渐消退,诵经声被孩子们的嬉笑声取代。
这座建筑幸运地走过了百年的风雨变换,见证了无数故事。
十九年前,一位毅然选择与丈夫分居的女人搬进这里,带着她五岁的次子和三岁的幼子。
三年前,这位温柔坚韧的女士因病辞世,她的次子随即搬离此处,幼子却坚定地留守在这座古老的园林里,独自生活。
这座宅院无人看守,大门也不落锁,坦然随性地迎接着所有来客。
安徒生站在楼房的大门前,按了门铃,然后等着主人前来开门。
二楼的卧室内,维克多·雨果在睡梦里听见了些悉悉索索的动静,睫毛颤了颤。
安徒生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房间里有回应,迟疑着又按了一下门铃。
维克多·雨果:“……”
他昏昏沉沉的脑子艰难地运转了一下,逼迫着自己清醒起来。
有效,但没完全成功。
他手肘发力,撑着自己坐起来,眼帘依旧低垂着,脑子里因为近日的劳累和压力一团浆糊,即使用力摇了摇头,都没能彻底醒过来。只能继续维持着闭眼的状态,摸索着跨过睡得死沉死沉的好友,走下床,伸出脚,用脚趾够到拖鞋。然后摇摇晃晃地朝楼下走去,一路扶着楼梯以防摔倒。
斐扬寓所位置偏僻,罕有人迹。除了他的少数亲友,没人会来特意拜访,尤其是不会在这么早就过来拜访。
估摸着可能是二哥欧仁有什么急事,本着“都是一家人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偷懒心态,维克多·雨果没换衣服也没洗漱,径直来到一楼,毫无防备地开了门。
门外,并不是二哥,甚至不是他的任何熟人。
那是一个金发蓝眼、身材高大的青年,衣着整齐正式,先是用亮晶晶的眼神望过来,然后逐渐变得困惑了起来。
春日的微风拂面,一路凉到他心底,让维克多·雨果彻底清醒。
【我是谁?我在哪儿?他是谁?】
【我穿着什么衣服出来迎接客人了……来着?】
已经清醒了的大脑终于意识到了可怕的现实,在一番高速运转后,成功烧毁了中央处理器,让主人在后知后觉的羞耻中直接宕机。
维克多·雨果完全是凭着多年来养成的社交本能在招待客人了。
“您好,请进来吧。我去给您准备茶水……”
他恍恍惚惚地念完标准台词,然后借着“倒茶”之名,飞快地冲进更衣室,换下了身上这套这辈子都不想再穿了的睡衣,把头埋在膝间,发出了无声的土拨鼠尖叫——
他刚刚干了什么啊啊啊啊!!!!
*
安徒生按下第二遍门铃后,又等了一会儿,才见到来开门的维克多·雨果。
这位七年前便拥有了杰出文学成就的作家,年轻得超乎想象,看着居然和安徒生像是同龄人。他留了一头浅栗色的长发,发质莹润,在光下有近似琥珀的视感;皮肤白皙无瑕;五官柔美典雅,宛如云石雕像。如果无视他肩宽腿长的身材,仅仅看脸的话,说不定有不少人会将他误认成一位古典美女。
不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并非五官排列出的美貌,而是那双蓝眼睛。
安徒生身边有许多蓝色眼睛的人,甚至他本人也是蓝眼睛。蓝色和蓝色之间是不同的,李斯特的眼睛蓝得像一团柔软的云雾,柏辽兹的眼睛蓝得像一块经年的寒冰,许多人说他的眼睛蓝得像是湖水……维克多·雨果的眼睛,则蓝得像一团火焰。
即使是偏冷色调的颜色,仍然能看出那双眼中的热烈与不屈,生机勃勃,令人神往。
他或许比安徒生的想象更值得钦佩赞美。
——虽然似乎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难不成是因为某些原因忘记了今天还有人来拜访?
*
维克多·雨果确实忘了。
准确来说,他从来就没注意到今天还有人要来拜访,居然还是个陌生人。
他一边在厨房里准备着待客的茶水,一边冥思苦想:“瞧那个人坦然的神色,他应该是提前告知过了……可我怎么不知道呢……”
好半天,他终于从记忆的碎片里扒拉出了一点线索。
【难不成是那封我没能来的及看、就不小心删了的短信吗?!!!】
昨天晚上,亚历山大·仲马来找他卧谈。
他们俩是从十三岁就一起玩的发小,情谊深厚,一方难受,另一方必然是要竭力帮忙的。于是,从九点到凌晨一点,他听着贝尔利克讲了近来的桩桩难题,期间还夹杂着几次情绪崩溃的哭诉。光是把好友的情绪安抚下来,就废了不少力气,更别提还要和他一起探讨对策的可行性。折腾到后半夜,两人都已经是筋疲力尽。
午夜时分,他确实听到了一声短信铃声,还拿起来看了一眼,发现并不是熟悉的号码发来的短信,下意识地轻视了些许,没立刻看内容。之后,他手忙脚乱地安抚贝尔利克,大概不小心拐到了手机的某个键,等睡前检查手机时,已经找不到那封短信了。
他当时也没有什么再去追溯的精力,换了睡衣,倒头就睡,把这件事抛在脑后,没再去想。
终于找到原因,维克多·雨果更加心累,无奈地发现这件事里的罪魁祸首还是自己本人。
他如今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梦想——
【希望今天来拜访的那位先生拥有金鱼的记忆,赶快忘掉凌乱的第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