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
作品:《嫁妹》 不用银扣说,谢观自会知道今日之事。
如往日一般用过夕食,谢不愁已经收拾好神色,唯眼唇还微肿,谢观心有疑惑,但这些日子他心中藏着事,眼下也没开口问。
月来扶疏。他在书房听完卢延熹日常汇报,阴沉着脸摔碎了瓷杯:“这样的结果虽在我考量之内,但不料齐府这样大的脸,竟敢上门欺辱不愁。”
他鲜少怒形于色,如此盛怒更是破天荒。
卢延熹面露难色:“我怕在小姐面前暴露,没及时出面,让小姐受了委屈。等那丫鬟出门之后才摔断了她一条腿。”
这时,银扣服侍谢不愁洗漱完毕,轻手轻脚地走进了谢观院子,刚过垂花门便闻一声尖利的碎瓷声。
瓷盏碎裂发出的尖啸声恰似主人的怒火,她不知谢观正是为了她要禀报之事发火,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但一想到白日蕊珠对谢不愁的羞辱,她又义愤填膺,斗胆上前敲门。
得到许可之后进去,她奇怪地看了一眼卢延熹,总觉得鲜少见到此人,他却又无处不在;暗自打量谢观,见他面色平和,遂声色并茂地将今日之事说了一次。
谢观静静听完她再一次的叙述,道:“我已经知晓此事,这几日你回去好好安抚你家小姐,别让她总想着这事。齐府的事,我会处理。”
银扣讷讷地转身回去。
夜风还带着暑气,吹得人心躁。
银扣站在风中满头疑惑:公子不是最看重小姐的吗?怎么听说小姐受辱,态度如此平淡?
再三回味他方才的神情与语气,惊觉这分明是风雨前的平静。可是公子如何斗得过朝廷三品大员呢?
春闱已过去将近一月,没几日便要放榜,银扣不住地对天祈祷,希望她家公子有个好名次,当个状元最好,当个大官,看谁还敢来欺负她和她家小姐。
若要人听了小丫鬟的心愿怕是要发笑。
毕竟在她眼里,状元就是最大的官了。
银扣走后,卢延熹抱着同样的疑惑问出口:“公子想怎么做?”
“齐家从前也算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从上一代开始,齐家有衰弱之势,这一代甚至只有齐鸿钧一人撑起整个齐家。想必齐鸿钧最在意的也就是这个家族,他越在意什么,那便越摧毁什么。”
谢观面无表情地分析道。
“要想动摇一个百年大族的根茎很难,但略施小惩,毁他最看重的名声却不难。究其源头,还是齐鸿钧的那位夫人惹的祸,她出自广耀伯府,伯府无实权,但财力丰厚,她的嚣张劲也正是由此而来。自古手沾钱权的大族,有几个是干净的?稍稍查一查便破绽百出。”
他才到京都几个月竟将京中关系摸得一清二楚,卢延熹暗叹不已,愈发佩服他那三言两语就能抓中人要害的头脑,只是他还有一点担心:“若被他们发现怎么办?”
这一招阴诡,如果要查,也不难查到他们动手的痕迹。
谢观似笑非笑:“发现又能如何?”
卢延熹缄口不言:想来也是,他家公子从不是鲁莽怕事之辈,自然也不怕被他们发现。
*
春日刚过,许是多日无心看顾,花圃里的花枝现在开得繁密凌乱,一个个争先恐后的伸出头,谢不愁举着花剪,毫不留情地将这些伸出的翠绿脑袋剪掉。
平安一会儿钻进草丛,一会儿又拽着她衣裙上的飘带,咪咪呜呜的,不知道在哼哼什么。
谢不愁放好剪子,将它抱在怀里拍了拍,平安眯着眼呼呼起来,没一会儿就安稳地睡着了。
小猫儿常是如此无忧无邪,前一刻还生龙活虎,下一刻便能昏睡在怀中一梦不醒。
谢不愁瞧着它的睡颜发笑,小心翼翼地挪到银扣拿过来的老爷椅上,平安枕着她的胸口,摇椅一摇一晃,她捡起针线缝起香囊来。
跟着银扣学,她手艺已经精进不少,如今能不出错地绣出些简单生动的花样。
银扣也在一旁缝制自己的香囊:“小姐,现在蚊虫多起来了,咱们做好了香囊,去药铺里抓些丁香、苍术、薄荷叶怎么样?这样既好闻,又能驱虫。”
平安眼皮动了动,要醒不醒的样子让谢不愁放轻了声音:“可以呀,京都气候比西北湿润许多,虫子也多不少。近日夜里我总能听到飞虫的声音,好像快飞进我耳朵里,幸亏有平安,它虽顽皮,夜里却抓虫子,我耳根这才清静了。”
银扣笑:“公子本还说不要平安上榻与您同睡呢。”
谢不愁含笑,指尖搓了搓平安圆圆的额头:“不听哥哥的,要不是小平安,我夜里都睡不着。”
“不听我的,身边的飞虫是没有了,那平安身上的跳虫呢?”主仆俩自得其乐,有人稳稳地踏着长履转过湖山石,谢不愁放眼望去,谢观长身玉立,俊眉秀逸,凤眼风流,正噙着笑向她走来。
银扣眼皮一跳:公子时常有两副面孔,一副对着他们,冷冰冰阴沉沉,一副只对着小姐,仿佛一下就成了全天下最温柔的人。
谢不愁水眸本是懒懒的搭着,一听他这样说便睁圆了眼,嗔怒地瞪他:“哥哥怎么一回来就拿我说笑?”
她转头的动作大了些,拉扯醒了平安,平安拉长了身子伸了个懒腰,瞥了一眼谢观,眯着眼舔起爪子。
谢观上前一把提起平安的后颈,平安性情温顺,对人没什么防备,他要提便任他提着,整只猫像块巾子被挂在树枝一般有些变形。
“成天地上打滚,又跑到妹妹身上撒赖,夜里还要同妹妹一起睡,”谢观幽幽地叹道,“若早知妹妹这样宠溺它,我便不将它带回来了。”
谢不愁撅起小嘴,对他的话不甚满意:“哥哥这是什么话?它这么小,这么可爱,难道不该宠吗?”
谢观乌黑的眼望着她,笑了一声,从袖袋中拿出一块玉佩:“这个拿好了。”
谢不愁好奇地接过来对着光照了照,通体清透,内有绵绵的玉絮,看上去似乎是块好玉。
“我们家没有佩玉的习惯,哥哥怎么突然带块玉回来?”
谢观低声解释:“今日随秦王去了一趟佛庙,他们求子,我为妹妹求平安。那庙求子灵,就是不知道我求的平安灵不灵。”
谢不愁弯眸:“哥哥心诚,苍天仁慈,定然能听到你的祈愿保我平安。”
谢观沉静地看着她不言,谢不愁笑意不减地回望他,她眼角是微微向下的,无论怎样看人,双眸看起来都很是无害。
银扣举高手中的线,默默藏了自己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在他二人身上来回逡巡。
妹妹的眼似一湖水,平静秀丽,谢观却在她的凝视中逐渐烦躁: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吐露她的委屈?她不是最乖巧的孩子吗?她不是最信任,最依赖他的吗?
难道都是因为那个认识不过几天的齐竹?
*
大祁的规矩,四月考试,五月放榜。
不到五月中旬,贡院的龙虎墙贴上了捷报,来看名次的考生与亲属密如海潮,银扣挤在人群里两手抠着眼皮,努力睁大眼,伸长着脖子往前看。
好在谢观的名字并不难找,银扣眼睛快速一扫,折回去兴奋地冲着谢不愁大叫:“小姐!小姐!我看到公子的名字了!”
谢不愁挂起笑:“哥哥中了?”
“对!”银扣用力一点头,“探花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比状元差些?奴婢看状元写的好像是一个叫叶青裴的人。”
“我好像也不知,”谢不愁窘迫道,“那位叶公子似是哥哥的同僚。”
身旁有考生听见二人的谈话,见两个小女子都貌美稚嫩,便好心为她们解答:“两位姑娘别误会了,探花、榜眼、状元都是科考中的前三甲,如同鼎的三只足,亦称为三鼎甲。三者实力其实不分伯仲,先后名次全看圣上心情,许是姑娘的兄长才貌双全,圣上心喜,才点他做了探花郎。”
谢不愁与银扣似有所悟,那好心人又对她们抱拳:“恭喜二位姑娘,家中有喜了。”
谢不愁心上连日的阴霾不禁被这喜事冲淡,对他真心实意道:“多谢公子解惑,也愿公子得偿所愿。”
与人拜别,心事已了,主仆二人逆着人潮慢悠悠地往回走,银扣喜笑颜开:“小姐我们快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公子。”
谢不愁弯着眼道了声好。
谢观的消息比谢不愁早一些,在秦王府时,萧恒彦已将此事告知了两位心腹。
实在是令他喜出望外,这些时日重点栽培的两个儒生,一个中了探花,一个中了状元,多亏他慧眼识珠,早早将二人纳入麾下。
拍了拍叶青裴和谢观的肩,两人一左一右,站得挺直,正似他的左膀右臂,萧恒彦嘴角的笑意已是压不住:“不错,不错,江南的位置早已给你们留好,你们果真没有辜负本王的期望。”
两人郑重其事地道过谢,又相互祝贺一番,萧恒彦也不多留,即刻放了二人回去与家人共享喜讯。
饶是谢观内敛,喜意也不经意从眼角眉梢溢了出去,他这样的眉眼沾点笑意便显得十分柔和,何倾受他感染,也不由笑着向他道贺:“公子总算是心愿达成了。”
白云流动,晴空高照,谢家灰墙上的蔷薇藤生机勃勃地爬了出来。
平福巷清静,商贩也少,若有人争吵便十分清晰。
谢观与何倾被这一男一女的声音攫住注意,脚步不自觉放缓,听了没一会儿,谢观脸上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
“是妹妹。”
两人抬眸眺去,谢不愁正与齐竹站在灰墙下,似在争吵。
齐竹似是大病初愈,声音发虚,脸上犹且带着病容:“我发誓,等你及笄,我就带着冰人上门提亲,以后只有你一个人。”
谢不愁半分不肯退让,语气冷得像结了冰:“我说过不做妾。”
谢观有些意外,在他面前,她总是柔弱的,也是柔软的,从未像此刻一般冰冷坚硬,好似浑身都长满了刺。
不过他又因此很是欣慰:她肯将浑身的刺狠狠扎向齐竹。
“你就那么在意名分吗?”齐竹白皙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眼中犹有失望,“我只爱你一个人还不够?”
谢不愁比他更失望,眼前的少年每一句话都让她觉得自己似乎从未认识过他:“你是觉得我谢不愁很轻贱,所以才能与我商量,问我做妾的吗?”
齐竹焦急解释:“我没有!只是谢家根基太薄,我父母不肯让我抬你做正妻迎进府。若我能娶你进门,我绝对不会再娶妻,纳别的女人为妾,以后我都只有你一个人。没有主母压在你头上,也没有别的女人来寻你心烦,这样还不够吗?”
谢不愁越愤怒反而越理智,她冷静道:“因为你父母不肯,所以你便退一步要我做妾。你现在能屈从一次,以后难道不会再屈从,听他们的话娶一个与你门当户的小姐做妻子?我信不过你们这些权贵。”
齐竹一愣,竟一时没想出反驳她的话。
他不说话便是默认,谢不愁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失望,已经疲惫不堪,决绝地继续:“再说,我们之间的感情还没深到足以谈婚论嫁的地步,如今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不如一刀两断。今日有劳你带着伤病路远迢迢地过来找我,我们总算能把话说清楚。你回去吧,若让你父亲知道,恐怕又要在床上躺三日。”
她冷酷坚决地下了逐客令,好似没有一点转圜余地,齐竹直觉若是真的放手,那他便永远要错过她了。当言语变得苍白,肢体便会充满渴望。他眼眶蓦地一热,想要伸手拉住谢不愁。
一只有力的大手从身后拦下他,将他一步带离谢不愁的身边。
何倾道:“诶,有话好好说,可别对我们家小姐上手。”
齐竹元气还未恢复,本就四肢酸软,被他这么一拉扯,一时没站稳,差些摔在地上。
谢观蹙着眉,心里止不住地为他摇头:妹妹怎么会看上这样软弱的男子?
这下齐竹见到有外人在,心中有再多的话也难以启齿了。
而谢不愁背对着他们的身影一僵。
当她再听到兄长柔和的声音响在耳畔,好不容易冷硬起来的心忽的软了,胸膛漫出无限委屈,眼角也坠下泪。
小脸上淌过泪的痕迹火辣辣。
但她不敢回头,她无颜面对兄长,她知道她是撞了南墙才回头的笨孩子。
所以,她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