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谢家

作品:《嫁妹

    西北的春来得要稍迟些,已是二月打头,山间的河流仍在化冰,流风惨冽,将迟迟不休的寒意送往山下的清河村。


    此时各家各户都在为农忙做准备,坐落在西村的谢家却不。这家人口简单,家中无老者,仅一对年轻夫妻并一双儿女,人口简单,但也算齐全美满。


    谢家小院不大,但亮敞,西隅建有一方小小药圃,种着几株常见的凝血草,中间以石砖砌出个圆坛,插着棵歪歪扭扭的沙枣树。院中布局不考究,勉强有几分野趣。


    谢家的儿子谢观还在学庙读书,屋里独谢不愁一人。忽然木门被急急地笃笃敲响,打破满院的寂静,吓得谢不愁一激灵,不过没一会儿听门响的节奏她心下了然,打开门,果然是隔壁王婶。


    王婶是个朴实热情的中年妇人,此时一手正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肉夹馍,见她开门便要递给她吃。


    “婶婶儿刚随便做了些吃的,这是刚出锅的,来,你拿着。”


    谢不愁唇畔梨涡浅浅,道了声谢。


    王婶拍了拍粗布围裙,余光不自觉往院里探去,篱笆小院空空荡荡,只有谢不愁一人。


    王婶没见到她家大人,问道:“不愁丫头,你爷娘又出去打猎啦?”


    谢不愁捧着碗嗯了一声。


    清河村位于河谷,大部分农人都种有几亩田地,谢家人却是奇特,屋后本有几分薄田可以种地放羊,但被那当家的铲了做仓房,夫妻俩不事农牧,多年来以打猎为生,是村里有名的猎户。其身手矫健,豺豹虎熊都不在话下,曾在众目睽睽之下生擒过一头闯入她家捣乱的野猪,村中人无有不拜服。


    王家对谢家更是感恩戴德。


    想起那骇人的情景,王婶至今都唏嘘不已。


    “什么时候走的?我都没听见响儿。”


    “昨日一早天擦亮就走了。”


    小丫头一个人在家孤苦伶仃,王婶便邀她到王家院子坐一坐。


    山里人质朴淳厚,盛情难却,谢不愁只好裹紧了棉袄,扶正了麂皮绒帽,捧着热腾腾的肉夹馍跟在王婶身后。


    王家院子里立着一颗高大的胡杨树,春寒料峭,却也吐了新绿,黄绿相映,比谢家的沙枣有些意趣。院子一角圈养着鸡,咯咯咕咕不停;院子正中有些空旷,躺着几片枯黄的落叶,旁边摆着几张歪扭的杌子,似是告知来客主人只是稍作离开。


    王婶家也只她一个,几个孩子都到县城做生意去了,男人还在地里头忙活。


    方才王婶编好的箩筐还未收捡好,杌子边一地的篾条,看见此景王婶这才想起自家的邋遢,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刚才编筐编得我腰酸背痛,也没收拾,就起来烙了几个馍,嗨,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吃呀!这天儿还寒着,三两下就把馍给吹冷了,待会儿当心咬嘴里都浸牙。”


    谢不愁忙拿起一张馍吃了一口,味道鲜美,但确实已经有些冷了,她抿嘴笑着又道了谢:“谢谢婶婶,味道很好。爹娘辛苦,哥哥读书也累,我想留一些给爹娘和哥哥。”


    这清河村里头最奇怪的就是谢家人,一家四口无论老小,虽粗布麻衣,饮的也是白水,却个个气质超然,容貌姣好,村人免不了私下窃语,猜测谢应与邱玉应是大户人家里私奔的少爷小姐。


    清河村多的是世代为农的人,见过顶富贵的人也不过是县城里的富商,少爷小姐的故事只在话本和说书人口中听闻过。谢氏夫妇的存在在小小山村里带着一层传奇色彩,而其诞下的儿子更是。


    十五为秀才,现才十八就中了举人,在县里办的学庙念书,是未来的官老爷,连知县大人都要给三分面子。


    王婶与谢家人为邻十年,对此与有荣焉,笑眯眯地说:“你爷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呢,先把自己碗里的吃了,我那锅里头还有,等你爷娘哥哥都回了,我再去做些,绝对管够。”


    谢家夫妻时常一出去就是三两天,归期难觅。


    于是王婶看着谢不愁呼出口白气,嫩白小脸藏在氤氲雾气后,动作文雅,丝毫不见狼狈地又吃了几口,行动间有种说不出的静美。


    王婶感慨:这哪儿是清河村生得出来的妙人儿,这明明是县城里的大小姐嘛!


    吃完一张肉夹馍后,谢不愁实在是吃不下了,捡起地上的篾条坐在王婶边上与她编筐,两人手上一边忙着,时不时嘴上再搭几句。


    日薄西山,谢不愁心里越发盼望着弟弟和父母早些还家,琢磨着该是他们回来的时辰了,耳朵便竖得越发地尖,终于,她隐隐约约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声,间或有说话声。


    谢不愁放下篾条,喜不自胜地对王婶笑着说:“婶婶,是我爹娘回来了!”


    王婶停了手上的动作,竖起耳朵听:“我咋没听到声音?不过也该回来,你先家去吧,婶婶再去烙几张,等会儿给你们送过来。”


    “哎,谢谢婶婶!”谢不愁两眼弯弯脆声道。


    王婶目送着她,只见她纤手提着裙裾两步并作一步地疾走到了木门前,她身姿纤细窈窕,举止灵动,仿佛出笼的鸟儿。


    谢不愁推开王家的门,探出头去,果然见到了正在谢家门口的谢应和邱玉,背后一车皮货药材,她高兴地喊“爹爹”、“娘亲”,两人均回过头来,这时谢应高大的身躯后也露出张清隽的脸来,正是从学庙归来的谢观,她又拔高了音调,更兴奋地唤了声“哥哥”。


    一家人在这么个平淡普通的日子里团圆了,谢不愁感觉心里被填得满满的,嘴角的笑意怎么也掩不住,娇美的笑靥似生了光一般,明艳照人。


    一月不见,谢观又长高了不少,容貌也脱去几分青涩,已经快与父亲一般高了。他从父亲身后站出来,看向谢不愁的目光温柔:“妹妹,好久不见,怎么瘦了些。”


    三人路途劳顿,晚上图快便随意弄了些,不过一家人因团圆之喜胃口大开,简单的饭菜也吃得如美味佳肴,最后不仅碗盘全空,连王婶送来的肉夹馍也一并吃了个干净。


    酒足饭饱后,一家人围着着火炉聊天。


    点点火星荜拨,照亮屋内人的面容,只见四人的浑身风采恍若仙人,黄土泥墙造就的屋子竟也因之生辉。


    谢应和邱玉的模样在中原也算得上是极好的,两人儿子自然也不差,只是他不像谢应那般冷硬,容貌更偏向邱玉的秀美精致,但不见一丝女气。谢不愁在打量谢观时,谢观也在打量她:“女大十八变,妹妹和我上回见到时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语气微叹,好似对未能亲见妹妹的一分分变化有些遗憾。


    邱玉笑道:“是吗?许是日日相对,我倒没看出你妹妹有什么变化。”


    谢不愁欣喜于兄长的观察入微,小声道:“是长高了些。”


    谢应没什么表情,但神态放松,眼里满是慈爱与安乐。


    “怎的突然归家了?”


    谢不愁一怔,原来不是父母去接哥哥回来的,三人应是在回来时碰巧遇上的。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样也能碰上,谢不愁抿唇窃笑。


    谢应这番话并非诘问。说来也奇妙,旁的父母多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到了谢家夫妻俩这儿,他们倒希望儿女能普普通通过完这一生,若非谢观幼时展露出非常人的读书天分,坚持要走读书的路子,谢应和邱玉只希望他能在清河村像他们一般当个寻常猎户。


    因二人过往身份特殊,他们深觉这一生宁可不要富贵,只要安稳。


    可惜儿子生来就非池中之物,这样平淡日子不知还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谢观答道:“先生患了时疫,所有学生都被遣返回了家。所以回来得匆忙,这回便没有给妹妹带礼物。”


    谢不愁笑:“没关系,我不要什么礼物,哥哥平安回来就是最好的了。”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些说!”邱玉花容失色,立刻把住他的手听起脉,又捏着他的脸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地检查了一番,确定他平安无事才松了口气。


    谢观皮肤白嫩,被她这么一通揉捏脸上多了几道细长的红指纹,他眼中有几分无奈,道:“母亲多虑了,我确保自己无事才回来的,若是体察不清,将时疫带回来给你们如何是好?”


    谢应点了点头:“我儿长大了,也会知道为家人考虑了。”


    但好端端一个县里的教书先生,怎会患上时疫?


    邱玉提出不解,谢观叹道:“前两日先生告假照顾久病的老母,谁知还没出学庙,他家中的小仆已经前来报丧,先生素来慈孝,闻得消息当即晕厥过去。起先只是高烧不下昏迷不醒,再后来郎中便说他是患上时疫了。”


    邱玉对这一波三折的故事疑心重重:“老人刚过世怎会身带疫症?再说他都还未出得学庙的门去,怎能传染上时疫的?他是县里第一例?”


    “在此之前已有几例,但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后来听说那小仆也患了疫症,今日已经走了。”谢观拧眉,语气微沉。


    如此凶猛的疫症邱玉倒是第一回听闻,与谢观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此事很是蹊跷,宜早不宜迟,明日我便欲与你们父亲往县里去看看情况。”


    谢不愁闻言檀口微张,眼中满是惊讶与担忧,邱玉安抚性地摸了摸她毛绒绒的头顶,柔声道:“为娘通些医术,医者当仁济天下,我不能作壁上观。否则这一身本事岂不是白学?”


    谢观暗暗后悔自己多言,转念一想母亲迟早会从其他地方听到消息,这是迟早的事,又心头微松。


    他的父母素来侠肝义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说上一句“这怪症凶猛,请爹娘千万小心”。


    夜风呼啸,吹得屋内外的门咯咯作响,谢应熄了火,一家四口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睡着去。


    因为院子不大,还要做仓房出来储粮,所以仅有的一个正房做成了专门的卧房。除了几张书桌和必要的家具,他们家就像个大通铺,四个人三张床,各自相隔数尺。谢家夫妻睡一张,在最里侧,谢不愁在中间,谢观在最外侧。


    谢观躺在炕上,透过窗牖见到一片灿烂的繁星,心沉如水,偶尔听见隔壁一声隐忍娇弱的泣声。


    他能敏锐的感觉到此事并不简单,但与父母的热血不同,他天性凉薄,并不认为自己应当沾上这处是非。辗转反侧,这夜好不容易才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