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医闹

作品:《迟归

    外面的嘈杂声引来付院长亲自制止,他气急败坏地指责家属:“你们身为家属多为患者考虑!在手术室门口大吵大闹成何体统?手术中的意外情况谁也预料不到,术前的同意书都给你们签了,上面写的明明白白!简医生的手术我看了,一旦爆发性大出血唯一的救命方法就是切除子宫!”


    家属软了,互相给互相不断地递眼神儿,内心戏足的溢出。


    :先等他们手术完再说。


    :不行咱告他。


    :赔偿少不了。


    :行。


    手术中的指示灯灭了,预示手术结束,家属们蜂窝似的冲上去,把穿着手术服的简以浔团团围住,她下意识地往后退。


    扛不住家属们七嘴八舌的疑问,她甚至都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她按常规交待:“手术很成功,由于产妇有糖尿病,有很高的产后大出血风险,术后出现了宫缩乏力性大出血指征,普通止血不足以起效,所以我们进行了子宫动脉栓塞术,保全患者的子宫生育能力。”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啊?我们又不能进去看你们手术,谁知道发生什么事了?都是你们一张嘴。”


    “反正手术同意书我们没签字,我们不同意,你擅自手术,要么医疗事故,要么手术费住院费免费!”


    “对!要是每个医院都这样做个手术还送个手术的话,那谁还敢看病了?医院都营销一送一了,真是没天理。”


    简以浔无语至极,眼睛看着洁白的天花板。


    “你跟谁翻白眼呢?”患者上前指责。


    “我可录着呢啊。”另一位家属拿起手机录像:“看着啊,第一人民医院医生啊,不但给我媳妇儿瞎加手术还冲我们家属翻白眼儿啊,都看看啊,这医院以后都别来啊,做手术做一添一,你们来不来啊?”


    护士小溪闻声跑过来挡住镜头:“干什么呢,干什么呢,这儿不让录像啊,快散了。”


    “凭什么不让录像啊,是不是怕你们那点暗箱操作被人发现啊?”家属还在继续录像。


    并且发表在微博,某音,某乎,某书。


    一石激起千层浪,视频被铺天盖地的转发,甚至上了媒体新闻号,在热搜上就没凉过,甚至有的媒体连马赛克都没打,工作单位、科室、名字全部曝光。


    被暂时停职前,她参加了患者沟通会,由院长亲自出面,令她没想到的是,季淮屿和他的一位同事也出席了。


    刚好他们在做一个科研论文,医术固然重要,如果医术上可以救你,但如果患者的情况危急到一分钟都不能耽搁的情况下,是和家属用白话一字一眼的解释情况面对质疑解答质疑耽误了大量宝贵时间,还是能立案启动一个合法的医疗紧急措施,让医生能安心地用医术,无后顾之忧的救治患者。


    这是个难题。


    我国每年因延误治疗死亡的病例绝不是少数,家属的质疑,一意孤行地转院比比皆是。


    再到,人命救回来了,医闹统统要主刀医生承受,停职,降职,换科室,转二线。


    所以这个《关于公立医院启动紧急医疗权利措施合法化》的论文迫在眉睫。


    付院长主持这场调解会,家属坐在左手边一排,医生坐在右手边一排。


    简以浔作为主刀医生坐在付院长的左手边,和季淮屿隔着两个座位。


    他刚好能看到她的侧脸,每一个毛孔都冒出“坚定”的堡垒。


    付院长:“简医生,不管怎么说,身为医院我们让患者担心了,你先给家属道个歉。”


    面对家属们势在必得的高傲劲儿。


    简以浔笔直地目视前方家属:“我没错。”


    付院长寻思着,刚刚给她的工作都白作了,太倔。


    稍微的低头是为了不彻底低头。


    稍微的低头是为了更高傲地抬头。


    简以浔回答他,我不低头也不抬头,我行得正坐得端,就看眼前。


    家属们气势像要打架似的,指着简以浔的鼻子数落。


    “看看,医生都牛逼成什么样儿了?谁给你的勇气和衣食父母这么说话的?”


    “我不管,这种医生必须辞了,还有啊,手术费住院费也得免了。”


    “然后再谈谈赔偿。”产妇丈夫站起来,向前欠着身子,努力地让食指戳到简以浔的鼻子,“说什么就大出血大出血的,说啥是啥,还给我媳妇儿子宫给堵个东西,我百度都查了,以后我媳妇儿要是不能怀孕我还找你!医院手术就应该开监控给家属看,省的你们胡作非为!”


    简以浔淡漠,她也站起来,比男人还高出一截,捏住男人没礼貌的食指,狠狠地摔下去,瞪他,更是威胁:“监控?百度?开监控让你们看手术,然后指导医生说你刚刚百度查的手术不是这么做的是吗?”


    产妇母亲看女婿不太行,给他按下去自己上阵:“百度怎么了?里面也都是认证的医生,什么主任副主任的,你那工牌我看了,就是个实习医生装什么啊?我要是知道你是实习医生我都不让你给我女儿做手术,你们医院拿我女儿给实习医生练手,真丧良心。”


    产妇婆婆认同极了:“就是,实习医生医术不精,刚毕业的丫头手术刀没拿稳给我儿媳捅出血了,怕担责任就给多安个毛病,花钱的还是我们。”


    简以浔实在没有和他们对战的能力,实在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他们能听懂,都把医院当仇人,把实习医生当学生,那怎么不某宝上买点器械,照着百度视频自己做手术啊?


    她笑了,哼了声,恢复平平淡淡与世无争的清冷,一只手悠闲地搭在会议桌上:“从产妇手术完,我出现在你们面前开始到现在,你们有问过一句产妇怎么样了吗?哪怕得知产妇大出血你们问过她有没有危险吗?从妈妈到婆婆到老公,说的都是什么,医院黑心,医生故意加手术赚钱,赔偿,不交钱,你们口口声声都是钱,医院是治病的,救死扶伤的,多少人想用钱买命,能买吗?病是治的,钱,是赚的,不是讹的。”


    她有光芒,向来锋利,她能一句话给人噎死,也能一句话给人甜死。


    她现在是变了,可她的倔劲儿,她的光芒和锋利从来都在。


    从小的家庭环境让她更加会感同身受,会察言观色,会关注弱者。


    人刚生完孩子还躺在病床上呢,为了讹钱还特意花钱请护工看着,全家阖府出席,看得出是背过稿的。


    季淮屿看对面一排家属,这个起来那个坐下,无一不对她指指点点,出言不逊,吐沫星子在光线里颗颗粒粒的久飘不散。


    恶臭、铜臭。


    在他那儿,什么时候让她受过这么大罪啊,哪怕看出她昨天被家里打了也笑呵呵地给她找回昨天缺失的快乐,装作不知道给她填满,从没说破过,除非她自己想说。


    现在她被六个人轮流指责,堪比人身攻击,他怎么给她填补啊。


    她从不怂,怂人怎么能在原生家庭“快乐”地成长到18岁那年的冬天呢。


    季淮屿不能发言,他是以旁听的身份来的,为了论文。


    为了工作。


    他心酸,心脏像被泡了一树的柠檬汁,痉挛,难受。


    这场调解会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场煎熬,无异于在看一场她的□□会,他只能冷眼旁观。


    家属太胡搅蛮缠,简以浔直接离场了,季淮屿留下,听患者家属“鞭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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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以浔知道自己肯定要被停职查看了,她照例喊上小溪一起查房,哪怕是辞退,不也是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么。


    小溪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查到她主刀医闹的那个产妇病房时,她一如既往。


    轻轻地掀开她的被子,撩开衣服看了看,用医用棉签在刀口上擦了一下看了看:“恢复的不错,按时照灯。”


    产妇低头“恩”了声。


    简以浔转头走了。


    “简医生。”


    她回头,水性笔在查房记录本上写字,淡淡道,“还有事吗,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不舒服。”


    产妇叫小梅,她唯唯诺诺地,一看就是在家里没有什么话语权的乖媳妇,她继续说:“对不起简医生,我知道不是你的错,那种情况你是救了我,我查了手机,如果我真拖到大出血了,真把子宫切了不能生孩子了的话,我老公肯定会和我离婚的,我是单纯的喜欢孩子,但是他家非要男孩,婆家条件不好,我现在还没有奶,孩子奶粉都两百多一罐,我和家人说了实情的,他们让我闭嘴,说是要正义还是要钱,我不敢站出来,我对不起你简医生,要不你给我留个电话号,等我赚钱了我把他们讹你的钱都还给你。”


    简以浔停下手中的笔,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人和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用讹来的钱养孩子,亏你们家想得出来,能讹到就尽管用,和我没关系,钱我也不会出,我还没傻到要拿钱养别人家孩子。”


    说完她就走了,身后是小梅呜呜的抽泣。


    隔壁床的帘子动了动,小梅惊讶地看过去:“你什么时候搬来的?”


    隔壁床的产妇探出头看她一眼,轻蔑地转回去:“你去照灯的时候。”


    小梅战战兢兢地“哦”了声,又接着抱头哭起来。


    隔壁床被丧的用被子蒙着头,心里直呼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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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调解会毫无意义可言,付院长觉得简医生愤然离开是对的,这就是浪费时间,人家张口闭口就是钱。


    从两百万赔偿“谈”到了二十万。


    付院长气愤地拍桌:“已经跟你们家属明确的沟通了,不属于医疗事故,简医生的做法没错,相反还救了患者,赔偿没有,手术费住院费也得结了,愿意告就告。”


    简以浔被暂时停职,付院长还挺抱歉的,他爱人就是医者仁心的典范,人非常的多愁善感容易共情,简医生和他爱人太像了,跟母女似的。


    “简医生你放心,像你这种医生如果被医闹处分的话,我这院长也不干了!”


    简以浔摘下工牌恭恭敬敬地放在院长的办公桌上,礼貌地说:“没关系的付院长,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