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站在章台宫大殿前向下俯视。


    长长的石阶下方,跪着两个曾经的宠臣。


    距离拉远,肉眼只能勉强认出他们的身影。


    “开始吧。”始皇帝坐在软床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两个身影。


    内侍赶紧将陛下的口令传达给下方罪臣。


    李斯和赵高穿着赭色囚衣,身上覆着粗绳,二人的手被紧紧缚在身后。


    跪了许久,上半身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李斯从凌乱的发丝中间向上望去,面前走过许多次的高高的阶梯,他得跪着爬过去。


    万幸陛下怜惜,最上方的章台宫内没有曾经的同僚。


    他的心已经死水一潭,便无畏地沉默着挪动膝盖跪着爬上去。


    与这里的沉默不同,那边的赵高像泣血而啼的荆棘鸟,每跪行一步石阶,就弯腰行礼扯着破锣嗓子大喊一次“谢陛下赏赐”。


    “谢陛下赏赐!”赵高很清楚能有机会向始皇陛下陈述忠情已经是法外开恩。


    昔有赵国廉颇负荆请罪,今日这番石阶路,是他好不容易向陛下求来的。


    只要能活着,就有东山再起绝地翻盘的机会,再多的磋辱他都甘愿忍受。


    牢狱之灾一个多月,将威猛壮硕的前中车府令磋磨地形销骨立。


    赵高咬紧牙关挪上漫漫石阶,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再一拜:“谢陛下!”


    口腔中血腥味弥漫开,五脏六腑像是被绳索勒地快要爆炸,他已经累极了,却不敢大声地喘气。


    “父皇,您真的要给他们减轻罪名的机会吗?”


    扶苏站在始皇帝身后,他私心里并不希望父皇原谅赵高。


    始皇帝嗤笑一声点头道:“减不减轻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最终结果早已决定。”


    懂了。


    死是肯定死的,怎么死的有待商榷。


    扶苏挂着微笑,充满怜悯地收回向下方看去的目光。


    灵活的天幕再次出现,神奇地接上一个时辰前的话题。


    【胡亥当上他梦寐以求的皇帝之后,权力被赵高架空到什么地步呢?


    ——最终,赵高发动望夷宫兵变时,他的部下冲进宫内,胡亥大惊命人来护驾。


    却只有一个宦官敢拦在胡亥身前,其余侍卫安静如鸡。


    达摩克里斯之剑已经落下。


    面对必死结局,胡亥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四肢瘫软无力。


    他是真心疑惑:“事情什么时候到了如此地步?”


    那个唯一保护他的宦官反应平淡。


    赵高除了没登上尊位,已经成为实质的秦皇。


    宦官绝望中带着麻木:“正是因为臣等没告诉你,臣才得以苟全性命,如果早说,臣早就被杀了。”


    大家都听过指鹿为马的典故。


    郎中令是九卿之一,掌宫廷侍卫,领一定的兵权。


    赵高当上郎中令之后,在二世的信任和变相授权之下,将咸阳搅动地腥风血雨。


    非但除掉宗室,还逐渐除掉右相冯去疾、左相李斯和御史大夫冯劫这些重臣。


    为了进一步独揽大权,他向胡亥进言:天子年幼,倘若在与群臣博弈中露了短,会损害天子威信让人瞧不起,所以最好不与大臣接触。


    胡亥一方面信以为真,另一方面高高兴兴铺张享乐去了。


    之后,朝中政事都由赵高向胡亥传达。


    赵高在实际上把持朝野,除掉李斯,成了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指鹿为马并不是丞相赵高对群臣进行的服从性测试,也不是他自己的政/治冒险。


    而是对所有人明晃晃的威胁。


    作为多年师徒,赵高深知胡亥的性格弱点,能预测到胡亥的反应。


    所以他在指鹿为马的之前就胜券在握。


    他不需要测试,因为只要稳住胡亥,赵高并不在乎有谁反对他,


    跟他对着干的杀光不就好咯?


    那一□□会,赵高向二世献上一头鹿,却笑着说:“臣向陛下献上一匹马。”


    胡亥自然分得清是什么动物,他又不是傻子。


    他还单纯发问:“丞相,这难道不是一头鹿吗?”


    赵高语气自然,他脸上的惊讶不似作伪:“陛下看到的竟然是鹿吗?让我们来问问群臣这是什么。”


    群臣反应不一,但不承认这是匹马的在事后都被赵高清算了。


    指鹿为马简直是一出黑色幽默的闹剧。


    赵高命人牵进来的是鹿是马重要吗?


    问题之争不在事实,而在立场。


    作为权倾朝野架空皇帝的丞相,当他趾高气扬明目张胆地说出“这是一匹马”的时刻,还和他对着干的有福了。


    而承认这是一头鹿的大臣并非缺乏政/治敏感度。


    这件事情太怪了,好端端的朝会,丞相指着一头鹿说这是马,陛下不信,还等他们的回答。


    遇到反常的怪事,谁的大脑不飞速运转,嗅到这次问答中赤裸裸的杀机?


    但群臣不得不作出选择,回答“这是头鹿”的大臣们,无非是选择相信皇帝。


    哪怕再弱势的皇帝也是皇帝,他们并非没有胜算。


    再者,最差的下场是丢掉身家性命,可风雨飘摇的年代哪里不是杀机。


    他们相信在最终的最终,青史会为他们正名。


    不管胡亥是真的不问政事只顾贪图享乐,还是不得不贪图享乐。


    在有群臣附和赵高的话时,他害怕退缩了。


    依附赵高过久,连当年的篡位都是赵高一手谋划。


    早已习惯性不问朝政的他,在政治上怎么斗得过赵高?


    还是龟缩起来安全吧!


    于是他退一步认错:“是朕冲撞了神灵,才会让朕看不清是鹿还是马。朕愿斋戒祭祀神灵,求得祂的降福。”


    不得不说,赵高和胡亥的这几波操作,杀掉无数能用之人。


    自秦这个王朝建立以来,就处于缺人才用的状态。


    大秦又不像后面的大汉大唐,出过无数SSR,我们耳熟能详的秦臣不多。


    朝野动荡,起义不绝,□□坍塌也就理所当然了。


    让我们来说说著名的巨鹿之战。】


    天幕上的赵高大权在握作威作福。


    地上的赵高被绳索缚住艰难膝行。


    一天一地,宛若云泥。


    李斯已经快爬到终点,赵高在台阶上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他咳到面红脖子粗,不断用头敲击石阶痛骂:“赵高啊赵高!你别咳了!”


    此时一片寂静,只有赵高砰砰砸头砸到头破血流的声音。


    暗红的血淌上石阶。


    “咳咳!”


    赵高头晕眼花,一个踉跄,他跌下层层阶梯,浑身如被碾过一般剧痛无比。


    他还能站起来吗?


    他还有力气站起来接着爬吗?


    侍卫粗暴地将软绵绵的赵高押送到石阶旁,恭恭敬敬行礼:“赵丞相,您快些爬吧。呦,看完天幕我记岔了,您现在可不是什么郎中令什么丞相,不过一个万死难辞其咎的罪人罢了。”


    赵高终于大哭出声:“臣该死!臣认错!咳咳!陛下!赵高啊赵高……天幕啊天幕……”


    他方才磕破脑袋,又滚下石阶,宛如枯草半白头发下面,是赤黄的泥沙裹着脏污的血的脸。


    纵容赵高哭声震天,始皇帝没开口前,谁都不敢搭话。


    “够了,赵高,你还不来爬吗?”嬴政不含情绪淡淡地说:“朕答应过你,给你诉衷情的机会。”


    看完天幕之后,其实赵高心里明白,所有的崛起美梦都被戳破了。


    而且,始皇帝向来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怎么会放过自己和家人?


    赵高像没听到陛下说话似的。


    他自顾自疯疯癫癫唱起独角戏:“既然已经断送了我这辈子功成名就的可能性,又何必让我知道我本可以封侯拜相?!”


    “我要爬的是那登天梯,而不是这任人践踏的泥泞!”


    “不往上爬就会受人侮辱啊!”


    他腾一下站起来,仿佛灵活到从未受过伤。


    没法挣脱缚索,他高抬腿指向无数台阶之上的帝王哈哈大笑:“我赵高就算是条狗,也是你们大秦的亡国狗,天幕说过大秦亡国很难避免,现在这亡国狗轮到你当啦!”


    “赵政!我出生卑劣,然而你也不过如此,却到底比我多一点好运。”


    “若有来生……!”


    赵高只是大笑。


    在他说话时,始皇帝也蹭地站起来。


    左右侍卫听了一耳朵,吓得跑过去拿刀剑对着赵高劈刺。


    赵高却不躲不避,像感受不到疼一样,在说完后才饮恨倒地。


    临死前他瞪大的双眼直直朝着漆黑的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