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
作品:《夺臣妻》 春意融融,清风吹拂,一点梨花的甜香拂过鼻尖。
赵阶深深拧眉,先是因为疼,后来不疼了,人如同坠入冰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冷,寒意砭骨,皮肉下筋骨凉得抽搐,却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受着。
赵阶脑子昏沉沉,苦中作乐地想着原来死是这种滋味,只是不知道他眼下要往哪处走,倘真有阴司,以他的罪孽深重当上刀山下油锅,不过转念思索一将功成,普天之下,哪有王侯将相清清白白,不都手染……凌乱的思绪蓦地顿住,赵阶发现,那点甜香更浓了。
贴着鼻尖,轻轻蹭着,花瓣香而软,弄得人很痒,赵阶喉头滚动,干涩地吐出一个字。
“滚。”
鼻尖旁的花枝闻言不离开,竟变本加厉,花枝沿着鼻梁向上,将离不离,欲落不落,赵阶忍无可忍,抬手,一把握住了那枝已贴在眼睑上的花——没握住。
赵阶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我能动?!
赵阶呼吸微滞,心跳如擂鼓,静默一息,霍然睁开双眼。
彻骨的寒意褪去,从花木叶缝隙中射入的阳光柔软地撒在他身上。
入目,不是赵阶想象中扒皮削骨的地狱绘图,居然是,一枝梨花。
色净极,如一枝细雪。
“梦见什么了,如同见了鬼一般?”握住花枝的人端详着赵阶白中泛青的脸色,轻笑着询问道。
男人的声音沉而好听,好像小刷子似的,弄得人心里阵阵发痒。
赵阶如遭雷劈,僵硬地仰面。
他坐在树荫下,那人半躬身,见赵阶不答,便低头,凑过去看。
倒映在赵阶放大的眼眸中的,是张俊美非常的脸,目若明星,唇如染朱,不笑时唇角眼中都含着三分明亮温软笑意,很有几分瑶花琪树,金玉其外的风姿。
崔侯,崔静允。
赵阶定定地望着崔静允,心中滋味难以言说,并不很想哭,倒想大笑,于是他真的牵动唇瓣,朝居高临下的崔静允露出个笑,他容色秾丽,乍露笑颜,如盛放桃李入满怀。
握住花枝的手指一松,须臾之间,有什么在眼前放大。
不是人面,而是梨花。
花枝落下,正拂过赵阶扬起的面容上,赵阶抬手一把接住,晃了晃手里的梨花枝,回答崔静允,“我梦见,”刚醒来的人嗓音还有几分低哑,沙沙的,“你死了。”拿花的手指在喉间一划,动作凌厉,却不知怎的,一点也不显得凶,随着赵阶的动作,如雪花瓣纷然落下,有几片撒入赵阶的衣襟。
崔静允闻言不恼不怒,反笑着道:“梦见我死了,竟让阿阶难受成这幅模样,”伸手自然地掸去赵阶衣襟上的花,他直起腰身,朝赵阶伸出手,“在阿阶心中,我果然分量不轻。”
伸来的手五指修长,虎口与指腹处都覆盖了一层茧,是练剑写字留下的痕迹。
赵阶看了一息,回握住了,顺势站起来,他点点头,也没反驳,笑眯眯地实话实说:“是不轻,我死前还寄挂着你呢。”
崔静允轻啧一声,“这梦不大吉利,”赵阶站起来他犹未松手,二人皮肤相贴,崔静允手上的热源源不断往赵阶那边去,赵阶整只手都冰凉,仿佛刚从冰窖里被捞出来,崔静允不动声色,只是贴得更紧了些,开玩笑道:“明日去永宁观,请观主给你解解梦。”
赵阶随口问:“为何不今日去?”
崔静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问道:“阿阶,陛下还未走,你却想先走了?”
陛下还未走?
哪个陛下?是容冕,还是容颍?
看崔静允眼下不过冠龄的模样,该是容冕。
赵阶环顾一圈,心道此处是崔府。
他回京之后,记忆里,容冕只来过崔府一次,仿佛是因为崔府举办文会,其中不乏巨擘鸿儒,据说是皇帝亦很仰慕其中几位多年不出的隐士名宿,又不忍心打扰众人兴致,故而白龙鱼服出宫,来崔府参加文会。
不过,在场贵胄朝臣显然没有一个不认识皇帝。
崔静允虽还未袭爵,但作为世子,能从文会中脱身来找他,想来也很不易。
赵阶垂眼不答,长睫下垂,睫下眸光微暗。
赵阶对文会无甚兴趣,即便后来他要在容颍面上装出个精干人臣的样子,于读书一事上用功得很有限,在他刚得圣心的时候,京中不少世家都拉拢过他,文会是一定要给他下帖的,赵阶同崔静允去过几次,后来实在觉得无聊,便不再去。
这次文会,是赵阶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次。
倒不是因为文会上哪位风流才子赋的诗令赵阶这不可雕的朽木都觉得妙绝,而是,在这场文会上,皇帝降旨为赵阶赐婚。
能蒙皇帝赐婚,该荣幸之至,感恩戴德。
但无论赵阶做戏本事有多高超,他当时都没笑出来。
他听着皇帝赞他容色出众,有类桃李,赞他家学渊博,父母教导有方,赞他才识过人,日后前途无量,然后,皇帝说:“赵阶与崔静允感情甚笃,是天作之合,因都是男子,无法正大光明结秦晋之好,今日正好朕在,便成全你们一桩心事,将你赐予崔世子为妻,你觉得可好吗?”
承受这样的不虞之誉,这样的莫大恩宠,他要跪下,眼中面上都是欣喜,他要说:“蒙陛下厚爱,得陛下赐婚,臣不胜感激,唯有结草衔环,才能报陛下万一。”
可他没说出。
他嘴唇微动,干涩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五脏六腑都疼,来自四面八方多是鄙夷嘲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他不敢开口。
他怕自己开口,说不出感念陛下恩德的肺腑之言,反而呕出血。
还是崔静允站起来,牵住了他的手,领着他到皇帝面前,恭敬下拜。
崔静允答话时语音清晰,听不出一点不愿意,他唇边还有笑意,仿佛当真不胜欢欣,“臣多谢陛下,臣与赵阶,皆感念陛下恩德,谢陛下成全。”
皇帝笑道:“赵卿怎么不开口,是羞怯了不成?”
皇帝在看赵阶,眼里有笑,有得意,还有,一种,令赵阶觉得如蛆跗骨的作呕情绪。
赵阶袖下的手深深攥紧,片刻之后,倏然放开,他垂首笑答:“臣能得陛下赐婚,喜不自胜,一时被欢喜冲昏了头,以至于在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今日是你大喜,情有可原,朕岂是不通情理的暴虐君主?”皇帝答的善解人意极了。
赵阶只好笑,只好回答:“臣不敢。”
再之后,仿佛宾主尽欢,一道又一道讥讽嘲弄的视线如刀割般,好像要将赵阶碎刮。
赵阶坐得笔直,旁边是同样姿态合宜,优雅好看的崔静允。
赵阶面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他目视前方,神情平静。
他脑海中种种想法疯狂地呐喊着,嘶吼着。
他听见自己说:当年是你嫉贤妒能,鼠目寸光,宠幸佞臣,容不下先帝所遗的重臣能臣,更留不得先帝幼子,深受先帝喜爱,有易储之意的宁王,便炮制出了一场荒唐至极的宁王谋反案,将你平日里就看不惯的诤臣直臣尽数罗列其中,凡十五岁以上尽数诛杀,十五岁以下没为官奴,之后被迫平反,你竟还说得出,先前所做都是被小人蒙蔽!
赵阶回京后,因亲族俱亡,被皇帝强迫安顿在一不知隔了多远的所谓远亲贵胄家中,上下揣摩皇帝意图,令赵阶备受折磨。
与崔静允为友,皇帝便赐婚于他们二人,令赵阶以男子之躯嫁给崔静允,是莫大侮辱,更为了让崔静允与赵阶以后难以来往。
无论是亲族、前程、亦或者友人,都被皇帝一手摧毁。
赵阶实在不甘,实在很难不心生怨毒。
他当时年岁尚轻,仍是容易冲动的时候,他拼命让自己安静地跪坐在竹席上。
便是上辈子他罪孽深重,这一世所受种种,也足够他还清了。
何况,有错的根本不是他,先遭无妄之灾,又伤损躯体,受尽欺凌,今日,还要被当众再侮辱一遍!
赵阶眼底沁出一抹红色。
他那位远亲徐言徐大人笑问道:“贤侄在想什么,这样入神?”
赵阶抬头看他,他感受到皇帝看过来的目光,慢慢笑了,道:“我在想,我受恩陛下恩德如此之深,该如何报答,才能报偿万一?”
……
往事居然桩桩件件都如此清晰,而他,又一次回到了当年。
赵阶低头,见手中梨花仍在,只是已经被晃得零落,顺手将梨花拢入袖中。
崔静允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唇角笑意深了些,不问梨花,反而问道:“腿还疼不疼?”
赵阶的腿是给边关军户做奴仆时坏的,旁人问起,赵阶说是刚到边关时想跑,被人抓住打断了腿,但很难解释,为什么他的腿过了四年还未好,回京时腿伤才刚刚结痂。
此时赵阶已在京中一年多,伤口早就长好,只是骨头一到阴雨天还疼,却点点头,“疼。”
崔静允无奈叹气,“齐思明悄悄和我告状,说上次林御医给你开的药你一次都没用过,活该你疼。”
赵阶挑眉,“思明说的?好,好的很,倒不怕这些好药派不上用场,待我回府,就打断他的腿。”看崔静允笑,又问:“笑什么?你要给他求情?”
崔静允忍笑,压低了声音,私语似的,“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赵阶瞥了眼他,觉得此人眉眼如画但是望之不似人君,他小时候来崔府玩,崔静允带他看崔侯珍藏的印章,拿出来放桌上不小心被猫碰掉摔碎了个边角,崔侯问起时还是赵阶说自己非要看,替人顶罪,可明明是崔静允主动拿出,有这样的经历,亏他日后还敢和崔静允一起谋反。
崔静允轻轻捏了捏赵阶的手指,“怎么不说话?”不待赵阶回答,他语气认真了不少,“你腿真疼?”
赵阶点头,“真疼,世子爷您到哪去给我寻个拐杖来?”
崔静允松开赵阶的手,大方地把手臂往赵阶方向一扬,“拿去扶。”
赵阶亦不同他客气,没骨头似地环住了崔静允的手臂,半身重量压下去,正想问句重不重,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
一生的清秀的侍从快步过来,同两人见了礼,急道:“世子,赵郎君,陛下寻您二人,众人都在正厅等候呢!”
崔静允与赵阶对视一眼,半拖站没站相的赵阶往正厅的方向去,“你没什么同我说的?”赵阶毕竟是个男人,分量不轻。
赵阶慢悠悠道:“劳您扶我,却之不恭。”
崔静允失笑,只觉赵阶梦见他死了之后好像与他亲近了不少,以往也曾吐露心声,却从没有今日这样……这样自然熟稔过。
但崔静允并不打算拒绝。
待快走到正厅,赵阶才懒散地站直了,只是姿态仍旧散漫。
明明也算个世家子弟,可没生得冰清玉润,而长了副秾丽花木成了精的妖物样子。
他再一本正经,旁人看起来,都像是漫不经心。
两人一道进去,还未拜见,便听最上首一人笑道:“朕说什么来着,他们两个定躲到一处去了。”
是,容冕的声音。
赵阶翘唇,似是因为陛下的调侃而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二人刚要见礼,皇帝便摆摆手,道:“免礼。”目光落在好像无知无觉的赵阶身上,皇帝只觉得嗓子有些干涩,露出笑,“今日见你们二人琴瑟和谐,倒让朕想起一桩事来。”皇帝道。
琴瑟和谐这个词背后的含义如此明显,令众人俱惊。
时辰不早,几位并未入仕的名宿已经离去,还有些官员仍在花园中对诗做赋,还有小半,譬如宗室亲眷,勋贵朝臣便在正厅饮酒叙话,乃是君臣同乐。
还未来得及喝,众臣都觉得自己醉了,不然怎能能把陛下的话听错呢?
赵阶和崔静允,可是两个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