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作品:《夺臣妻》 是夜,承极殿。
赵阶端坐在窗边案前,偏头望着外面夜空辽阔,皓月千里。
如霜的清辉落在他面颊上,显得面皮愈发冷,愈发凉,简直像一件再精美不过的白瓷摆件,眉眼却不如素瓷那般寡淡,而是生得浓墨重彩,灼灼生辉,他自从被关到承极殿后清减不少,鼻骨更为秀直,轮廓越加分明,有种颓唐,却不狼狈的好看,即便这殿中只有他一人,他仍坐得笔直,腰身窄窄,青竹似的玉立。
晚膳送来已经很久,连汤水都是冰凉的。
赵阶尝了一口,觉得没滋没味,便再没有动过。
时下世族多崇尚清淡口味,以调料淡薄保留食物原味为尊,对那浓油赤酱的味道不以为然,觉得只有下等贩夫走卒,需要劳作的人才会喜欢这样浓烈的味道,起因当然是皇帝饮食清淡,亦少用肉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赵阶每每想起这等事情就要笑,皇帝喜不喜欢清淡赵阶不知道,但他知道,皇帝饮食清淡是因他身体不好自小就少用盐糖,至于少食肉,太皇太后笃信佛法,皇帝自小养在太皇太后身边潜移默化地受了影响。
赵阶从前自矜身份,又要讨好皇帝,免不得也装模作样,但以他现状,恐怕无论如何都难以讨好帝王,遂不再强迫自己吃这些寡淡无味的玩意。
一口不动的膳食在赵阶离开正殿再回来前就会被收拾下去,第二日便会换了样子,菜品做比前一日更精致,但同样口味清淡。
赵阶持一根筷子,百无聊赖地敲碗,声音泠然动人——筷子是玉的,碗是玉的,玉碗温润,雕着盛放的海棠,工艺极精巧。
以待遇来看,赵阶很不像个囚犯。
他住在宫中,而非大牢,关押他的地方不是提刑司,而是内宫九殿之一的承极殿,他一食一饮都与宫中贵人无异,无人苛责虐待他,更不要说审问动刑。
每餐来送膳食来的宫人与赵阶的老相识,乃是当今的近侍,内宫朝中都炙手可热的总管太监贺叙,要这样一个皇帝的绝对亲信来给个逆臣贼子送饭,委实有些怪诞。
赵阶第一天看见贺叙时颇受宠若惊,不忘笑着与贺叙寒暄几句,贺叙根本不搭理他,倒不是因为赵阶身份变了,从天子宠臣变成了当诛贼子,而是贺叙本就沉默寡言。
因为没人说话,赵阶很珍惜同贺叙相处的机会。
他有时问贺叙在陛下身边如何,有时问贺叙为什么不爱开口说话,有时还问宫中的海棠花开时好不好看。
但他不问皇帝要如何处置自己,更不问自己的共犯如今是死是活。
他每日轻松自在,仿佛是受恩入宫,而不是犯了滔天大罪。
但他很少吃饭,很少休息,每日喝茶看书,还厚颜想要一坛酒。
在赵阶终于把自己饿昏过去之后,贺叙带着太医令来了,将他救醒,这位沉默寡言的贺公公终于主动和赵阶说了话,贺叙说:“陛下问大人,是否想以这种方式明志,给崔静允守节?”
赵阶原本就因被囚深宫少见阳光而捂得洁白的脸闻言更白,几与纸同色,但他还是笑了。
从贺叙转述皇帝的话中,赵阶得以确定,他的共犯之一,亦是主谋祸首的崔静允死了。
哪怕崔静允是皇帝的外甥,觊觎皇位都是要死的。
可皇帝却愿意留着赵阶,非但不给他动刑,没有将他凌迟成三千片,却好吃好喝养着他,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三生有幸,赵阶本该感恩戴德。
感动得涕泗横流的赵阶轻笑回答,“崔静允也配让我给他守节?”
他桀骜,说出的话不可一世又叫人心里发寒。
贺叙无言,想来会把赵阶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皇帝。
在得知崔静允的死讯后赵阶每日食饮更少,量体做的寝衣变得宽大,赵阶穿起来空荡荡的,有些漏风,他披着白氅,夜里赤足在木廊内行走。
仍是贺叙来问他,“大人想做什么?”
赵阶顺势跪坐下,地上凉,他压着雪白的鹤氅当垫子,反问贺叙,“是贺大人想知道我想做什么,还是陛下想知道的我想做什么?”
贺叙不答。
赵阶叹了口气,语调带着虚无缥缈的认真,“我却更想知道陛下想做什么,为臣,本不该揣摩圣意,但更大逆不道的事情我都做过了,也不差今日一遭,我很好奇,很惶恐,陛下杀了自己看着长大的亲外甥,却不杀我,而是将我养在宫中,陛下想做什么呢?”
他仰面,这个姿态让他的面容轮廓更为深刻好看,没好好束着的长发滑落进衣襟,蹭着消瘦分明的锁骨飘飘荡荡,“陛下是想要我感激涕零,深觉自己有负皇恩,日日面南请罪,最后不堪良心谴责自尽,还是想我被养得不想死了,不敢死了,希冀着陛下能看在往日恩情上放过我,之后再赐死我,令我死得绝望凄惨?”
赵阶没再说下去,因为贺叙皱了皱眉。
赵阶少逢巨变,从千娇百宠的赵氏小公子沦落为边关军户的官奴,最会察言观色不过,眼下贺叙直达天听,备受皇帝信任,他是个师友亲族都死绝了的人,没有人会救他,没有人愿意冒险救他,他绝不能得罪贺叙。
于是他只好仰面笑,最为脆弱的喉结仿佛很信赖贺叙似的露在外面,语调含笑又摇晃,很不庄重,“贺大人,陛下到底在想什么?你日日在陛下身边,可能探听一二?”
越来越过分,越来越放肆。
贺叙看了他一眼,视线上移,只落到赵阶微笑着的脸上,“大人尚未被废去官身,莫要做有失官体的事。”这是今晚贺叙第一句不是转达皇帝意思的话,也是他人生中少有的一句。
赵阶疑惑,“我做什么了?”一掸去雪白袖口上根本不曾存在的灰尘,“说话犯了哪条戒律,请贺总管教我。”
他高兴时叫贺叙贺大人,不高兴了就要叫贺总管,时时刻刻提醒着贺叙的阉人身份。
贺叙习以为常,也不恼怒,回答:“不敢。”
赵阶轻笑。
偏着头,去看庭院内的海棠树。
不是海棠盛放的时候,唯有一树碧荫,此刻枝叶随夜风动,唰唰作响。
赵阶浓黑的眸子呆呆地看着海棠树,仿佛痴了,过了许久,他才再开口,“贺大人,我知我带兵谋反,是万死难恕,能诛灭九族的大罪,”但他九族早没了,连坟都不知道被野狗扒过多少次,所以犯得无所顾忌,肆无忌惮,“陛下算无遗策,局势尽在掌握之中,崔静允的势力被拔出得一干二净,有贰心者业已人头落地,我被囚……”想了想,又觉得囚这个词有点没良心,“我被养在宫中,天地苍生皆不知,于陛下处理朝局无半点用处,我很想知道,陛下到底想要什么。”
他被囚于深宫已有半年。
得益于宫中的厨子,或者赵阶的固执,他分外消瘦,白惨惨的背影笔直,腰身削刻至极,好像伸臂就能轻松将他牢牢禁锢在怀中。
容颍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贺叙安静地站在赵阶身边。
赵阶不必贺叙回答,赵阶需要的是贺叙将自己说的话转述给皇帝。
“贺大人,我非常惶恐,”或许太久没能与人说话,赵阶难得推心置腹,“我犯了这样的罪陛下不杀我,要么是寻到了让我活着,却比死更难受的法子,要么是想从我身上得到,比我这条命更贵重的东西,无论是哪一样,都令我后怕非常,食不知味,夜夜难以安寝。”
况且,他这条命眼下并不值钱。
他不是赵氏的小公子,不是崔侯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更不是日后能够纵马宫中,佩刀觐见的天子宠臣。
他的命一文不名,皇帝予取予夺。
所以,容颍为什么要留他一条性命?
这是赵阶思索了半年,都不曾想明白的事情。
贺叙在确认赵阶没有可以再说的话之后,才道:“我知道了。”赵阶偏头看他,被烛火照亮的黑眸清亮圆融,“我会将大人的话转达给陛下。”
赵阶笑,“贺大人,你真是个好人。”这话是真心实意。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转述给了容颍,说不定被戳中了心思的帝王会迁怒于贺叙。
贺叙知道,但贺叙会明明白白地将赵阶的话复述。
经年累月的相处,赵阶已经摸透了贺叙的为人,只要是他答应的,他就一定会做到。
贺叙颔首。
他要离开了。
但他在与席地而坐的赵阶擦身而过前,犹豫了片刻,低声劝道;“赵大人,夜凉风大,回殿内去吧。”
赵阶撑着下颌,漂亮得有点飞扬的眼尾向贺叙的方向一斜,“陛下说的?”
回答赵阶的是离去的脚步声。
而在脚步声消失后,赵阶面上的笑容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像是连露出个表情都嫌累,静静地坐在这棵海棠树前,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贺叙将皇帝说的话转述给赵阶,“陛下说,与其问朕想要什么,不如敏行仔细想想,此时此刻,敏行能给朕什么。”
敏行是赵阶的字,其意是君子讷于言敏于行,字还是皇帝看在崔静允的面子上给他取的。
赵阶苦思冥想了数日,直到今夜。
他在明净月色下坐了很久,忽地抚掌而起,“我知道了!”他不穿靴子,风风火火地推开殿门,一路小跑,跑到了庭院门口。
虚弱的身体没有太多气力,喘着气,还未开口,就被寒光闪闪的刀刃拦住了去路。
放在以往,护卫敢这般无礼,赵阶定然是要发怒的,但今夜他没有,他满怀喜悦,眉眼俱是晃眼的明艳笑意,对护卫道:“叫人送两坛,不对,三坛玉山颓来,还有,两个时辰后去请陛下来。”
护卫震惊地看着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赵阶,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去。”阶下囚不容置喙。
护卫们面面相觑,护卫长觉得兹事体大,命人去找贺叙。
层层汇报转述,效率却很高,最终得到了皇帝的亲口允准,于是酒很快送到了承极殿。
宫人们不敢久留,送完酒之后立刻退出庭院。
赵阶打开泥封,陶醉般地吸了一口酒气。
玉山颓,京中最好的酒。
不止赵阶这样嗜酒如命的人喜欢,便是于食饮上寡淡异常的容颍,也喜欢。
是容颍,唯一喜欢的酒。
赵阶以玉碗舀了半碗,仰头饮了,酒香满口,畅快之至。
他太久没喝酒,酒量就不如以前。
他从前喝酒时从不胡思乱想,今天饮酒时却见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得恍若在昨天。
他看见刑场上赵氏族人淌下的血足以漂杵,他看见一起被押送到边关,没为奴隶的少年少女被凌虐至死,他想起自己离开边关时杀的人,放的火,那火光灼灼,照亮了每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还有后来皇帝,啊,现在应该叫先帝了,对他的折辱,让他以男子之躯,嫁给崔静允,想起那些轻蔑与侮辱,崔静允在他被踩进泥里的时候愿意伸出手,令他时至今日仍旧感激无比。
想起他那些繁华锦簇的过往,同僚或是艳羡或者妒忌的神情。
最终思绪一停,想起了一树海棠。
海棠开得灼灼,树下的人也生辉,明明因病面色有点苍白,满树粲然海棠,却不能夺他分毫风姿。
哪怕赵阶曾经是个世家子,见到了那人也要觉得自惭形秽。
纵然比之赵阶曾经的身份,那人也要尊贵太多。
他是魏国的储君,而今的皇帝,容颍。
容颍是崔静允的三舅舅,赵阶与崔静允从小交好,也随着崔静允叫容颍三舅舅。
赵阶用碗舀酒,却撞到了坛子。
啪地一声,玉碗碎裂,玉屑撒入酒中。
赵阶不悦地冷哼一声,没了再喝的兴致。
他如今身体奇差,击不碎酒坛,便不厌其烦就用其他器皿将酒舀出来,尽数泼洒在殿内。
酒香四溢。
赵阶更醉。
从世家子到阶下囚,再到天子宠臣、重臣,末了,又成了阶下囚。
赵阶的一生不可谓不精彩,不跌宕起伏。
可他还是有点遗憾,遗憾没能见崔静允最后一面,倒不是因为思念,而是因为谋反失败后俩人没能见面,他很想呸崔静允一口,说:“你看看你将我的大好前程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也想见容颍,百转千回地叫他一声三舅舅,看皇帝那最克己淡漠的面容上,会流露出怎样嫌弃厌恶的表情。
这两个人,一个在他最狼狈无助的时候向他伸出手,一个让他位极人臣,登上了权势的巅峰。
赵阶将烛架上的蜡烛拿下来,举在手中。
他不知道容颍想要什么,但总归是能报复自己的东西。
赵阶怎么可能让容颍如愿?
随手将蜡烛往纱帘上一掷,火光顿起!
赵阶将殿中的蜡烛,一根一根地取下,一根一根地丢在被泼了烈酒的地面与陈设上。
容颍不会对他这个谋反的叛臣还存留半点好感,所以赵阶觉得,自己此举也算善解人意。
让容颍,看着他被烈火烧死,或许,稍稍能解陛下的心头之恨呢?
酒液在衣袍上流淌,火舌贪婪地顺着白衣点燃。
满目火红粲然,比赵阶见过的,开得最好的海棠还耀眼。
他抬起手臂,吮尽了皮肤上的残酒。
外面喧嚣四起,但赵阶已经听不清了。
酒液侵蚀着感官,赵阶阖眸低笑。
“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