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晷甚至根本没有犹豫, 便直接开口拒绝。


    他心中似乎已经有了决定,脸色越来越冷:“我受了重伤,需要吸收时间才能活下去,我不想死。”


    黎筝上下打量他, 实在看不出时晷是身体哪里出了问题, 但时晷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


    他犹疑地看向容鹤, 男人没有应时晷的话, 而是先对着时晷道:“先把他们四个的时间还回来。”


    时晷盯着容鹤看了看,又瞥了眼黎筝, 略一抬手,被钉在原地的小燕子四人瞬间被人松开了钳制的术法, 身体前倾猛地栽倒在地。皮肤和头发逐渐恢复,弯曲的脊梁慢慢恢复,顷刻间就又变回原来的身形, 方才被控制着被迫变形的身体像是一场幻境。


    时晷这种收放自如的术法, 看得小燕子几人浑身发抖, 他们从来没在游戏里亲身体验过,被人来回变幻揉搓。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有种被人扼住命脉的恐惧, 那是一种被旁人完全操控生死的感觉, 属于自己的生命被旁人完完全全掌控,完全不由自主。


    这对他们这种,自由惯了的现代人来说实在是难以承受。他们没想过自己在现实生活中都没被人这么控制过, 在游戏中居然切身实地承受了一遍临死前的感觉。


    从小到大没怕过谁的几人, 身为大老爷们都害怕到发抖,惊恐地看着时晷,狂奔跑到黎筝身后。高大身躯蜷缩在黎筝瘦弱的脊背后, 看起来有些可笑,但没有一个人有开玩笑的心思。


    黎筝从见到容鹤难看的脸色起,就猜到这次的对手不好对付,现在全身心都在时晷身上,生怕说错一点,时晷就抬手把他们时间都抽走。


    黎筝深吸口气:“你不能从其他地方汲取时间吗?”


    时晷直接懒得回答他的话,面无表情盯着他。


    黎筝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多傻的问题,闭紧嘴不再吭声。


    场面瞬间冷下来,空中落针可闻。


    小燕子几人看看黎筝,又看看容鹤,但二人都没说话。直到时晷突然出声,吓得“紫薇”和“尔康”都差点叫出声,“等我疗伤结束我会收手,我只抽取一点时间,对被抽取时间的人影响并不大,你们根本用不着找我麻烦。”


    黎筝觉得他的理论很奇怪。


    “不问自取视为贼,你如何确定,你抽走的时间,不会刚好影响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刻?”


    “如果他刚好缺了那段时间,没能见到自己孩子或者父母的最后一面呢?如果他刚好差一点时间,没能在死前完成遗愿呢?”


    “你未经允许私自抢夺别人的时间,就是在偷。”


    黎筝深吸口气:“你到底哪里受伤了?你说出来,我们可以帮你。”


    时晷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嘴唇抿紧,显然心有犹豫。


    他沉默了不知多久,在黎筝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男人终于出声。


    时晷:“我的本体摔伤了。”


    他忽然抬手,黎筝就听身后猛的几阵稀碎的脚步,回头就看到小燕子四人狂奔着跑到墙后躲了起来。


    黎筝:“……”


    时晷一个眼神也没给几人,平静看着举起的右手。冰蓝色的光芒自他掌心升起,慢慢化为一团云雾。云雾升腾翻滚,逐渐化为实体,变成了一个冰蓝色的沙漏。沙漏上遍布着精细银色暗纹,沙漏中是纯白色的细沙,泛着晶亮的光泽。


    这居然就是时晷的本体?


    容鹤轻声对着黎筝道:“时晷是灵物,既不是仙兽也不是妖魔,是原本的死物意外诞生灵识,变成的灵物。所以他的法力比普通妖魔仙兽的法力更纯粹,很不好处理。”


    “而根据天地法则,法力越高超的灵物,本体就越脆弱。到时晷这个级别,本体一般不会暴露外界,因为一摔就碎。”


    原来是这样。


    黎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谁能想到不动声色就能夺取成年人时间甚至生命的灵物,本体居然是个还没有成年人手掌大的小沙漏,而且还如此脆弱。


    时晷抬高手中浮着的沙漏,沙漏随着他的动作飞到半空中,缓缓滚动起来,转到某个角度时,黎筝清楚看到上面居然有一道裂缝。沙漏中的细沙不小心从缝隙中洒出来,时晷的脸色登时一僵,瞬间面露痛苦。


    黎筝这下是真的相信,他受了重伤。


    他想了想:“你需要多少时间?”


    时晷将视线转到他身上:“五十年。”


    黎筝正要开口,肩膀忽然被容鹤按住。


    他抬头看向容鹤,就见男人眉头紧锁,死盯着他,脸色比刚才更难看:“永远不要为了救别人,而轻视自己的生命,听到了吗?”


    见黎筝没说话,容鹤又说了一遍。


    而后加了一句:“你永远不知道,关心你的人需要付出多少。才能……才能……”


    容鹤忽然住了口,僵着脸没有说话。


    黎筝从没见过容鹤这副神情,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峰都在抽搐。他难受地闭上眼,再睁开眼时,已经面色如常,仿佛刚才都是黎筝的幻觉。


    黎筝觉得容鹤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可又不知容鹤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他猜到容鹤有些不愉快的过去,但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连忙抬手拍了拍对方的手背想要出声安慰,才发现容鹤垂在身侧的双手攥紧,手背青筋磐虬。


    他赶紧握住容鹤的手,鬼使神差地开口,“你放心,我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容鹤的脸色还是有些难看,但比刚才好了很多。他自然地反握住黎筝的手,侧目看向时晷:“灵物的本体脆弱,从不会放在外界,你是怎么摔到的本体。”


    “修炼时不小心,”时晷沉着脸应声:“你觉得我会伤害自己的本体骗你?”


    “逐渐哪怕走火入魔也只会伤到元神,为何会损伤本体,”容鹤一语道破他的问题所在,才开口回答他的问题:“你不会,但别人会。”


    他上下打量一眼时晷,直言:“你把本体给了凡人。”


    时晷没回答,但面色微变。


    灵物到底是灵物,没有人那么多的玲珑心思,容鹤一个问题,就直接让他变了脸色。等他缓过神来再想掩饰已经晚了。


    容鹤向前半步,声音不急不缓:“是个姑娘?是你喜欢的人?你离开天师观没有几年,她年龄应该也没有多大,原本应该二十多岁吧?为什么你需要时间,因为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容鹤每一句都在提问,时晷面色紧绷没有说话,可一步错步步错,从他第一次泄露心思开始,就完全被容鹤牵着鼻子走。


    容鹤最后道:“她在哪儿?在你身后的草屋里吗?”


    时晷冷着脸说:“不在。”


    但黎筝明显看出他肩膀放松,像是松了口气。


    果然,容鹤直接开口:“那看来在巷子尽头的平房里。”


    时晷面色骤变:“与她无关。”


    容鹤面无表情看着他,容鹤惯来如清风明月让人如沐春风,可他沉着脸的时候,黎筝个人觉得远比殷云霁更加可怕。


    容鹤没理会时晷,只说了四个字:“她在害人。”


    而后转身便走。


    却不是冲他们来时的方向,而是朝南走。


    黎筝看向容鹤,看来容鹤是真掐算出了那个“她”所在的位置。


    时晷看着他走的方向,果然更加焦急,他匆忙将本体收回怀中,抬手虚空抓向容鹤。但黎筝都没看到容鹤动手,就见时晷猛地吐出一口白气,剧烈咳嗽起来。


    他细看之下才发现那也不是白色雾气,而是极细的一层细沙,离开时晷身体后慢慢落回地面,泛着一层细碎的光泽,而后缓缓消失不见。


    黎筝再次刷新了他对容鹤的认知。


    容鹤在这个世界,简直是无敌的。


    不仅能操控生死,甚至连如此强大的灵物都不能奈他如何。


    黎筝忽然开始怀疑他生活的这个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他从小和黎姝生活在宫中,间的都是权谋诡计。可离开皇宫之后,各种武功高手、术法精怪层数不穷,完全颠覆他以往的认知。


    再加上他见到的,胡秀秀和殷云霁头顶的好感度横条,和再往后各种神奇的联络工具。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真实的吗?


    但现在的情况来不及思考这些。


    眼见容鹤便要离开,时晷留不住他,终于松了口。


    “你愿意救她?”时晷道:“不然她出事,你这位朋友同样活不了。”


    他嗤笑一声:“不然你可以试试,是你杀我快,还是我偷走他的时间快。”


    他不说最后这句话还好,他说完这句话后,话音刚落,黎筝就感到周身一凉,抬头正看到了容鹤阴冷的视线。


    容鹤看时晷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


    “是吗,你大可一试。”


    时晷眉心一跳,不确定地看了眼黎筝,最后还是犹豫着没有动手。示弱一般主动开口道:“......我带你们去见她。”


    ·


    黎筝猜想过,能让时晷喜欢上的女子,或许不是一名惊艳标致的少女,也可能不是个阳光开朗的姑娘,但一定和时晷站在一起时,两人看起来年纪相仿。


    却怎么都没想到时晷带着他们走进一处院门,推开院子里唯一一间房房屋的木门后,入眼看到的,居然是一位瘫痪在床,奄奄一息,风烛残年的老人。老太太身形佝偻肌肤干枯,面容的纹理早已被掩盖在满面的皱纹中,完全看不到原本的相貌。


    但时晷瞧着她的目光却像在看热恋中的伴侣,哪怕老太太双目紧闭,已经快感觉不到呼吸,他依旧放轻脚步走过去坐在床边,温柔拉住老人的手放在脸上。时晷的脸上依旧神情寡淡,但他的动作却比任何人都要深情,看着老人的目光满怀眷恋。


    容鹤跟黎筝都没说话,跟在后方的小燕子四人不敢说话,时晷盯着老人看了一会儿,才转回头看向容鹤:“你能救她,真的吗?少观主。”


    黎筝许久没听过少观主这个称呼,愣了两秒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这是对容鹤的尊称。作为天师观张天师的亲传弟子,容鹤的确是下一任天师观的观主。


    容鹤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开口道:“这要看她值不值得被救。”


    时晷垂眸看向床上的老人,迟疑半晌,缓缓开口道:“时晷一族,天生喜欢福寿绵延气运强盛的人,竹染也是。”


    时晷放轻了声音。


    像是怕吵醒了老人,又像是怕发现自己再也吵不醒睡梦中的人。


    “她也曾是花容月貌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