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狩作为黎国最大的皇家活动, 冬狩行宫玉龙宫大小仅次于奉元皇宫。玉龙宫内有麒麟、金华、承明、钩弋四大殿,最为特别的尤以东南角与西北角两面呼应的玉树琼芳楼和碎玉飞花阁。取名自两岸严风吹玉树,萧墙碎碎堕琼芳,乃先帝亲笔题字。


    据传玉龙宫的玉树琼芳楼中, 藏有奇珍异玩数以千计, 随便一件便价值连城。但玉龙宫中最令人惊艳的奇物, 乃是碎玉飞花阁本体的木墙暖玉雕。碎玉飞花阁贝阙珠宫碧瓦朱甍, 富丽堂皇画梁雕栋。墙体镶嵌的玉石冬暖夏凉,上刻山林树影暖阳珍禽, 山崖下清泉溪流栩栩如生仿若真景。石雕甚至不知用了何种手法,甚至会随着温度变化变幻出不同美景。


    每逢下雪, 碎玉飞花阁四周的梅树便会一夜齐开,阁楼墙上勾画的树林,亦会随着温度变化霎那变为玉雪飞花, 满山的树林宛若梨树盛开着白色的梨花。若有人站在阁楼边静待雪景, 便能看到“六出飞花入户时, 坐看青竹变琼枝”的奇景。


    先帝在世最喜研究古玩字画,半生的“丰功伟绩”尽数存放在这两座阁楼中。民间百姓未曾亲眼见过,却将阁楼传得神乎其神, 仿若琼楼玉宇人间仙境。


    连碎玉飞花阁外|围的平湖, 都被传为琼浆佳酿浇灌的酒池。好好的冬狩行宫,被说得像是处销金库。黎筝身为不被承认的皇子,自然是没资格每年跟着先帝来这么好的地方狩猎赏雪, 只能被黎姝拉着躲在墙角, 偷听随行的宫女太监们如何评价。


    没有一个人说玉龙宫不好的。


    黎姝曾睁大眼睛满汉期待地告诉他,她以后也想去一趟玉龙宫,没想到再没机会了。


    黎筝垂眸坐在木桌前, 神色微动。他从怀中取出自己偷偷存下的,黎姝生前最爱戴在头上的珠钗,托在掌心端详半晌,递给正为他梳头的云秀:“把这个也戴上。”


    既然姝姝不能亲自看,他就代她一睹玉龙宫的美景。


    黎筝已经穿上那身水云古烟宫裙,乌发垂地静坐镜前的模样,仿若一只瑰丽潇逸的仙鹤。墨色长发压下了宫裙的鲜艳,但随着一缕一缕发丝被盘成发髻,说不清道不明的浓艳之色已经散了出来。云秀根本不敢看镜子,因为一看就回不过神。


    她现实中见过那么多美人,但真是现在玩了全息游戏才知道,诗句中说的“不妆艳已绝”“百媚坐中生”,居然都是真的。


    黎筝这张脸简直自带十级美颜,就是脸色稍显苍白。云秀没有给男人化妆的经验,只能硬着头皮尝试着给黎筝上了口脂,指尖残余的红脂擦了下黎筝眼尾,白皙的眼皮上立刻留下两道红痕。


    等黎筝睁开眼。


    云秀看着镜中的小皇帝两眼发直。


    喉咙紧了半晌才憋出一句:“陛下可真、真好看。”


    她原本想说真帅,但黎筝现在这个打扮,说帅反而表达不全面,但是说美又觉得稍显肤浅,一时间只恨自己语文学的太差,居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她低头看着手上小皇帝递给她的珠钗,那珠钗颜色浅淡,样式像一株细瓣的花儿,有点罂粟的模样。只是花形不是正圆形,花瓣长得也不规律,倒有种别样的美。


    黎筝见她盯着那珠钗瞧,脸上有些怀念:“这是我给皇妹做的珠钗,横过来看,是个变形的‘姝’字。”


    云秀将珠钗平放在眼前,终于看出了门道,还真是个“姝”。上半部分连接着钗头,下半部分四散上扬,这才像是朵绽放的细瓣花。


    云秀一时有些惊叹:“陛下手真巧!”


    怪不得官方给出的长公主的人设图中,黎姝头上一直带着这跟珠钗,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渊源。


    科技高速发展的2123年,人类的科技技术已经趋近饱和,发展到极致的科技水平带来的是日渐削减的情感连接。人类已经不再信奉感情,亲情都淡薄的可怜,甚至几乎没什么人愿意怀孕生子。这在游戏中也表现的极为常见,现在的全息游戏已经嫌少有纯洁的亲情设定了,不是各种魔鬼性|癖,就是互相利用的人设关系,这么单纯浓烈的亲情,在这么多年的游戏中,云秀还是第一次见。


    但想到长公主已经薨逝,只留小皇帝一人在宫中孤立无援,云秀又忍不住唏嘘。


    她小心翼翼将珠钗插入梳好的发髻中,黎筝的造型就算完成了。


    还好她这几日下机后狂补了几套男女古装造型,不然还真的拿捏不住!


    这年头打个游戏都这么费劲属实让人意想不到......


    云秀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自己的成果,二人乘坐的龙辇忽然停了。


    云秀掀开窗帘让黎筝看,这才发现他们居然已经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虽然黎筝中途出逃,却并未影响冬狩队伍的前行速度。依旧按照定好的日程,酉时三刻日沉时,刚好抵达先帝亲自设计修建的冬狩行宫——玉龙宫。


    玉龙宫自然是比不上皇宫的辉煌大气,但已足够气派夺目,黎筝还坐在龙辇中,就已经看到从红墙绿瓦中探出头的玉树琼芳楼和碎玉飞花阁。飞檐翘角刻着螭吻嘲风,真金戗脊琉璃屋面被风雪裹挟依旧透着金光。


    难怪老百姓进都未曾进入玉龙宫,却传得天花乱坠。


    “陛下是第一次来玉龙宫吧?”


    突然一道平和温柔的男声在龙辇外响起,黎筝瞬间回神,正看到窗外站着的迟冕。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说的应该就是迟冕这种人,笑起来时仿若明月清风。他今日可能心情极好,跟黎筝说话的语气都比之前客气,只可惜黎筝早就见识过他绵里藏针心思歹毒的一面,并不会被外表蒙骗。


    迟冕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应该是想嘲讽他身为皇子,这么多年却第一次来玉龙宫。黎筝习惯了听他阴阳怪气,自然能听懂迟冕未达之意。


    龙辇到底要比外面的平地高出不少,黎筝坐在龙辇中,几乎能看到迟冕全身,迟冕却看不清楚他。黎筝后撤半步权当没听见迟冕的话。一旁的云秀看了眼黎筝,福至心灵甩手拉下窗帘,直接挡住窗外的迟冕。


    黎筝对迟冕和殷云霁一直都是这幅态度,换做平日里迟冕绝对要冷哼一声,今日却格外反常。


    不仅没有讽刺黎筝,甚至还又补充道:“微臣没有惹陛下不快的意思,小臣只是想说,陛下是第一次来,小臣愿意带陛下看看玉龙宫中的美景。”


    黎筝坐在龙辇中没反应,盯着头上的珠钗看。


    不知道迟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禁军统领就站在龙辇侧后方,看着迟冕心平气和地对着放了帘子的龙辇说话,语气间还有些认真,惊地眼珠子瞪大。


    但他跟龙辇中的黎筝想法是一样的。


    迟丞相八成是有什么隐藏的意思他没领会到,反正不可能真的是为那傀儡皇帝着想。


    前方的队伍一停,后续的队伍也都逐一停下,原本在大臣马车中跟人商议国事的殷云霁从后车走下,迈步朝宫门走去,路过龙辇,斜睨了眼迟冕。


    出口声音平淡无波:“右相此言怎讲,玉龙宫本就是天子领地,何需你带陛下看。”


    黎筝坐在龙辇中什么都看不到,却能听见迟冕丝毫不觉慌张地直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玉龙宫乃是天子领土,小臣是天子朝臣,都属于陛下。天子的朝臣陪天子游览天子领土,有何问题?”


    殷云霁下巴微抬,双目半阖,面上看不出喜怒:“迟相好口才。”


    迟冕微微一笑:“比不上殷王殿下。”


    两个奸臣互相吹捧,只有黎筝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什么天子朝臣,都属于陛下,这话从迟冕口中说出来,直让黎筝想要作呕。能当奸臣的果然不一般,脸皮比城墙拐弯处还厚。


    他摸摸耳朵,恨不得根本没听过这话。


    朝堂上两名最位高权重的臣子站在龙辇前打哑谜,四周所有禁军大臣都不敢说话。


    低头猜测二人的意思。


    但殷云霁随后没再接话,迟冕也不再出声。周围人看不懂二人间的暗潮汹涌,头皮发麻地侯在原地。


    直到殷云霁走止玉龙宫门,宫内随侍的宫女太监齐齐跪地行礼,他背对着玉龙宫门面朝龙辇,仿若他才是玉龙宫的真正主人。


    “陛下,玉龙宫到了。”


    玉龙宫内等候多时的御前依仗共300人,手持供奉仗、黄麾仗、乐县冲着黎筝的龙辇行跪拜礼。两列高举御伞御扇的宫女太监共156人,低头云步走至御辇前,替黎筝撩开车帘。


    随行在后的众乐官开始演奏祭祀乐,编钟声混杂着唢呐和瑶琴竹笙,黎筝没什么音乐理解力,只觉得哀婉凄绝,分外聒噪。刺耳的声音随着撩开的车帘直冲入耳,傍晚的昏黄日光散落在车门下,一袭宫裙的黎筝隐藏在黑暗中,五官都瞧不真切。


    玉龙宫的宫女太监们不敢抬头看,与冬狩队伍随性的侍女们则是看不到,龙辇后的众位大臣已经侍立龙辇侧后方两侧,黎筝只要走下龙辇,他们便能瞧的一清二楚。


    跪坐在黎筝身后的云秀忍不住咬紧牙关,替小皇帝感到了强烈的羞辱。


    但黎筝却好似恍若无人,抬手抚了下头上的“姝”字珠钗,提起裙摆迈出龙辇。


    ——


    他还未踏出车门,便听到迟冕在龙辇外款步前行,一路绕至龙辇前侧:“陛下小心脚下。”


    他话音刚落,黎筝就见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自门外伸出。那只手骨节分明,青紫色血管若隐若现,看着倒是没有迟冕表面那么形销骨立。


    黎筝不清楚迟冕今日发什么疯,余光也没给他,直接走出了车门,踩着车凳下了龙辇。


    迟冕原本眯眼瞧着龙辇,静候小皇帝探身伸手,没想到对方直接就这么走了出来。当目光落定在皇帝身上的瞬间,惯来巧舌如簧能言善道的迟丞相,平生第一次局促到语塞。


    跟在黎筝身后的云秀甚至清楚听到几阵倒吸气的声音。


    甚至隐约有人低声惊道:“长公主?!”


    连宫门内吹奏的祭祀乐音都听了,所有人直勾勾看着龙辇走出的人。


    ——


    像。


    实在是太像了。


    任谁看到龙辇上款步轻移迈步走近的“女子”,都会忍不住惊叹。


    薨逝的长公主又回来了。


    但细看之下又发觉出几分不同。


    长公主黎姝娇憨玉润秋水为姿,走路时也莲步轻巧弱柳扶风。下车的“女子”虽长相有七八分相似,但身形挺拔身量高挑,五官比长公主更加精致锐利。飘逸秀雅的古云水烟宫裙衬着那张瑰资艳逸的脸,发髻只插一根浅色绢花珠钗,便让人挪不开眼。


    据悉宫中还未曾出现如此美人,众人脑中一转,只想到了一种可能。


    跟在龙辇侧后方的大臣们偷偷瞄了眼似笑非笑站在云龙宫门外的殷王。


    论羞辱皇帝,还得是殷王殿下啊。


    不过......


    所有人都忍不住偷瞄小皇帝。


    不约而同想到奉元坊间近日里流传最广的话——


    黎国皇帝的脸,才是黎国最富有的珍宝。


    先帝就是世间难寻的美男子,新帝现在还未弱冠,但风华更胜先帝。


    如果在平时,皇帝身着龙袍从龙辇中走出,他们绝不会如此恭谨,可看着男扮女装后显得韶颜稚齿般般入画的美人,原本的轻蔑视线怎么都放不出来了,只要和新帝四目相对,脑中就忍不住放空。


    不自觉躬身行礼,浑身僵硬侍立在龙辇外侧,集体沉默地看着皇帝陛下缓步走近玉龙宫门。


    只有迟冕脸色难看,上下打量了番皇帝的穿着,向来挂在脸上的笑都隐去了,冷眼盯着殷云霁。


    但殷云霁根本没有看他,半阖着眼斜睨着即将于他擦肩而过的小皇帝:“果然......”


    殷云霁垂眸看向黎筝身上的宫裙,又收回视线盯着黎筝的脸,宛若利钩的目光探究地描摹着黎筝的脸色,每个字都说得格外慢:“女装比龙袍更合适陛下。”


    跟在黎筝身后的云秀听得拳头又硬了。


    黎筝却没有任何反应,蓦地,倏然侧过头回给殷云霁一笑。


    还要再说的殷云霁忽然顿住,目光隐晦落在他嘴角。


    就听黎筝继续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是天子,穿这片土地上的所有衣服,自然都是合适的。”


    殷云霁听他说完,才移开视线,嘴角上扬冷笑一声:“迟相的话,陛下倒学得很快。”


    他说话声音极小,仅二人能听见:“陛下换上女装,真是说话底气都足了许多。”


    换做以前,听殷云霁如此说话,黎筝必然愤怒。但他现在心中只有出宫一件事,殷云霁无论怎么说,只要不危害他的生命影响他出宫,都跟他关系不大,所以根本不动怒。


    殷云霁显然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嘴角的冷笑半收,视线在他脸上逡巡半晌,冷着脸后退半步撤开身位,抬手示意黎筝进宫:“陛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