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06

作品:《从清晨到迟暮

    与同龄的孩子相比,辛晗的童年过得还算幸福。她出生在一个原本温馨的家庭,父母都是医护工作者,奶奶是退休教师,她还有一个可爱的弟弟,名字叫辛晨。


    辛晗从小成绩好,十五岁那年更是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厦州一中,成为许多同龄小孩羡慕的对象,他们一家人更是旁人眼中的模范家庭。


    所有的不幸发生在辛晗十五岁那年。


    那年夏初,泯州县发生山体滑坡,各大医院纷纷成立医疗救援队,前往抢险救灾第一线进行支援。作为厦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急诊科主任和医师,辛勤和沈含秋自请加入医疗救护队,驰援灾区,参与营救工作。


    那时辛晗住校,一周只回一次家。任务下达得紧急,父母走得也匆忙,甚至来不及告诉辛晗一声,便坐上了医院的大巴,统一赶去灾区。


    辛晗是在周末回家时才得知父母参加救援的消息,她焦急地打电话过去,却怎么也打不通。一连好几天,父母都处于失联的状态。


    直到有一天新闻报道,暴雨过后的泯州山区高速路段突发山体滑坡,载着一车医护人员的救援车辆正好经过该路段,全车6名医护人员全部遇难。


    随后,辛晗在牺牲医疗人员名单中看见了父母的名字,奶奶在得知消息后晕了过去,辛晗则抱着哭闹不止的弟弟,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天空灰蒙蒙的,仿佛要塌下来。


    那一刻,辛晗第一次认真地去想一个问题——


    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梦里,父母穿着白大褂,行走在废墟里,他们穿过断壁残垣,缓缓向自己走来。辛晗伸出手,急切地想要抓住他们,一瞬间山崩地裂,碎石砸下来,画面不断倒退,那两个身影最终被埋没在黑暗的废墟中。


    她用尽全部的力气,却只握住一团空气。


    ……


    空调车内,车窗的湿气聚成水滴,濡湿了女孩的发丝,她打了个冷颤,仿佛深陷在那个薄雾缭绕的梦里,怎么也醒不过来。


    没多久,车内广播响起:“前方即将到站,厦州一中,请下车的乘客带好随身物品,注意安全……”


    一声刹车声响起,车辆猛的前倾。


    周围一阵窸窣声响,穿着一中校服的学生们纷纷从座位上起身向车厢后门聚拢,乌泱泱一大片人影。辛晗背好背包,随着人流下车。


    踏上站台,一阵微风拂面,熟悉的沉木气息钻入鼻尖,辛晗下意识回望一眼,竟看见一个清俊高瘦的身影紧跟在她身后下了车。


    辛晗感觉到耳廓温度灼升,脸上维持着万年不变的假淡定,内里早已心跳如鼓。


    所以他是坐在自己后排的位置,她竟没发觉。


    “周暮深。”辛晗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那男生,“你家明明不在渔北路,干嘛天天坐这辆车来学校?”


    男生比辛晗高出一头,略略低下头,心不在焉地答:“哦,不干嘛,我乐意。”


    “你不用再跟着我了。”辛晗明知他的意图,却也没有说破,“周暮深,我现在很好,各方面都很稳定,心态也很健康,不会再犯傻了。”


    “你能这样想就好。”男生伸手,温热的掌心落在辛晗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辛晗下意识瑟缩了下,浑身上下仿佛一道电流经过。


    辛晗与周暮深之间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有时候像是朋友,有时候却又感觉并不那么熟悉。


    至于她与周暮深是怎样认识的……


    高一那年,父母离世后,奶奶因悲伤过度而卧床不起。不知是不是上天在与他们一家开玩笑,两个月后,奶奶也去世了,辛晗和辛晨从此成了孤儿。唯一幸运的是,姐弟俩被姨母一家收养,搬离了曾经的家。


    姨母是个强势的女人,虽对姐弟俩很好,却也很严格,一切都得按照她的意愿执行。生活本该从此好起来的,却不知道为何,辛晗莫名地抗拒这样的生活。或许是内心极度的压抑,又或许是还未从父母离去的噩梦中走出来,她变得沉默,敏感多思,甚至得了抑郁症,什么都闷在心里。


    那段时间她病得很重,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直到在某个落日黄昏的海边,她无意识地一头扎进了海水里。


    海浪将她吞没,她的呼吸被一寸寸夺走,意识也一点点残缺。辛晗以为自己会死掉了,那一刻她惘然地想,这样也好,这样就可以和爸爸妈妈还有奶奶团聚了。


    然而再次醒来,辛晗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白色的床单和墙壁让她觉得窒息。她没想到的是,在那个落日余晖下的傍晚,她被周暮深救了起来,并且送到了医院。


    辛晗还在发着呆,大脑一片空白,紧接着就听见护士的惊呼声,随后姨父和姨母朝她飞奔过来,姨父吓得面色发青,姨母则抱着她痛哭。


    第二天,辛晗醒来,看见身边坐着一个男生。那男生担忧地看着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管怎样,都要好好活着。”


    “谢谢你,周……”辛晗想要表达谢意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记得男生的名字。


    男生笑:“同班三个月了,连同学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对不起。”


    “我叫周暮深,和你的名字正好相反,很好记的。”周暮深倒了杯温水,将吸管插进去递给她,“这次记住了?”


    温热的触感透过玻璃杯传递到指尖,辛晗觉得胸口暖暖的,笑容挂在唇边:“记住了。”


    辛晗,周暮深。


    像是黎明和黄昏,明明是两个不同时段,却跨越了一整个漫长的白昼。


    那一刻,辛晗的内心被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包裹着,就好像贫瘠的土地里种下了一颗种子,有人浇了一捧水,种子就生了根,蕨了芽,长成幼苗指日可待。


    ……


    思绪回笼,辛晗迈着步子往前走。


    男生嫌她走得太慢,索性停下来抓着她的手腕,加速前行。


    辛晗试图挣脱,对方却没有放手的意思,她只好无奈地开口:“周暮深,校门口有监控。”


    谁知对方岔开话题:“今天吃药了吗?”


    “吃过了。”


    “真的?”


    “嗯。”


    辛晗一路发着呆,不知不觉地两人就走到了教学楼下,她停下脚步,抬眼地看着对面的男生,对方这才松开手。


    周暮深笑了笑:“放心,没人乱嚼舌根。”


    辛晗冷着脸,声音很低:“周暮深,你真的不用再跟着我了。”


    “已经两年过去了,我不会再想不开,我会好好活着。”


    的确,因抑郁症投海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这两年间,经过心理疏导和药物治疗,她的病情已经基本稳定,连医生也说她的病大概率不会复发。


    辛晗抬起头,恰好一朵云被风吹开,阳光透过云层撒了下来,照在脸上。她唇角动了动,牵出一丝微笑:“你看,太阳出来了,今天又是个好天气。”


    一阵风吹过,夹杂着夏末的暖意,连带着心尖也是暖的。更多的细节,辛晗记不清了,只记得周暮深一直看着她笑,一向桀骜冷峻不服输的少年,却把自己有限的温柔全都给了她。


    他对她的好,从来都是毫无保留。


    ……


    ……


    冗长的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关于过去,辛晗不愿再回忆起更多,她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关上窗,洗漱睡觉。


    可惜意外和打击总叫人出其不意。


    第二天一早,辛晗的心情相当不美丽。她接到汪庭长的电话,说是昨天和何谓发生冲突那个地中海男人,不知用什么方法查到了辛晨和何谓的个人信息及工作单位,甚至将投诉电话打到了法院的纪检委。


    思绪一晃,她想到一个问题:那周暮深呢?他会不会被那个男人投诉?


    早上例会,汪洋艇特别提了下这件事情,虽说对方只是投诉,没有进一步的打击报复或是寻衅闹事,但依然给民一庭带来了不好的影响。


    何谓挂彩休假,辛晗想着小男孩刚毕业不久,又是独自一人在外地工作,身边也没有亲人朋友帮衬,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她心一软,便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揽:“汪庭,何谓跟我一间办公室,工作上一直是我带着他,昨天他受了伤,也是我在医院陪着他。说起来,是我没控制好情绪,与对方发生了口角,何谓年纪小,又受了伤,您就别处罚他了吧,出了什么事都算我头上。”


    “处罚倒是不至于,但深刻检讨是跑不掉的。”汪庭长虽然一向脾气温和,也一贯护犊子,但事关民一庭的形象与口碑,批评和处罚是不可避免的,“辛晗呐,你和何谓,就一人准备一千字的检讨吧,周五下班前放我办公桌上。”


    辛晗点点头。一千字的检讨已经算是比较轻的处罚了,甚至连处罚都不算,也就是做做样子走个过场。


    但辛晗还是有些郁闷,中午下了庭,她在食堂晃荡一圈也没什么胃口。


    就在辛晗拿着餐盘,在吃与不吃之间纠结徘徊的时候,身后响起一个爽朗的声音:“辛法官,早啊。”


    辛晗看了身后的男人一眼,忍不住提醒:“中午了。”


    那独特的搭讪方式显然是对方的玩笑,只是这玩笑过于老套,叫辛晗这样的社恐患者更加接不下去话。


    至于韩倾扬为什么来找她,辛晗也心知肚明——毕竟是汪庭长有意撮合;说得更深些,是江副院长安排给汪庭的任务;若是再扯远些,便是关系到姨母和江副院长的交情,乃至如今在厦州逐渐崭露头角的康氏集团。


    就算她心里再排斥,也只能闷在肚子里。


    “那就中午好,”韩倾扬好脾气地跟在她身后,“想吃点什么?”


    辛晗无奈笑了笑:“没胃口,喝口汤就成。”


    “那怎么成,多少得吃点,你那么瘦……”


    “不想吃,吃不下。”


    辛晗是真的没什么胃口,只打了碗银耳汤,润润喉,顺便暖一下胃。


    她找了靠窗的个空位坐下,刚喝了口汤,谁知下一秒,韩倾扬跟了过来,在她对面的位置落座,一点不客气。


    “今天晨会挨批了,心情不好?”韩倾扬问。


    这人纯属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好辛晗是个不喜外露的人,不然她真的会扔给对方一个大大的白眼。


    还没等辛晗回答,对方又笑着开解:“其实没多大点儿事儿,就走个过场嘛。咱们民庭接到的投诉还少吗?检查谁没写过啊,我以前经常写。这事儿你就当……”


    对方唐僧念经似的,叨叨个没完。辛晗被念得无比烦躁,却又不好表露出来,只能埋头苦吃。


    正好手机振动了一下,她点开微信。


    何谓请了几天病假,人不在法院,此刻却发来消息:【姐,有人叫我帮忙叮嘱你,记得好好吃饭喔^-^。】


    辛晗没懂他的意思,更没心思琢磨这个“有人”是所指何人。耳边持续聒噪,内心无比烦闷,她快速敲过去一行字:【知道,照顾好你自己,别再惹事。】


    另一边,姜真瑶打完菜,正端着餐盘找座位,双眼灵活地一瞥,就看见靠窗的一张桌子上面对面坐着的两人。她下巴抖了抖,抬脚朝那个方向走。


    “你们这什么情况啊?”姜真瑶把餐盘搁在辛晗旁边,自顾自坐下,结果被对方呲儿了一句:“吃饭,你瞎了?”


    姜真瑶“哈”了声,露出一个怪诞的表情:“不是,正常情况下,你俩不会一起吃饭的吧?”


    “老汪撮合。”辛晗言简意赅。


    韩倾扬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讲出来,面色有些尴尬,只好附和道:“对对,这不就是……深度交流一下。”


    “哦……”姜真瑶眼睛骨碌碌转着,怎么看,这两人之间也擦不出任何火花。


    这下三个人一道陷入沉默,一时间,餐桌上只剩下咀嚼食物和喝汤的声音。


    许是想缓解尴尬,韩倾扬主动挑起话题,好奇地问道:“小辛法官,我看你对何谓挺上心的,你们关系很好吗?”


    辛晗喝了口银耳汤,如实回答:“他很像我弟弟。”


    韩倾扬更加好奇:“你还有弟弟啊,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闻言,辛晗沉默,手上舀汤的动作也随之顿住。


    见对方精准踩雷,姜真瑶敲了敲盘子,转移话题:“行了行了,再不吃菜要凉了,啰里巴嗦的。”


    辛晗呼出一口气,加速喝完最后几口汤,“叮”的一声,手中的汤匙落进碗里:“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胸口无比沉闷,隐隐有痛感传来,呼吸也变得不顺畅。辛晗把碗碟放回餐具回收处,加快脚步走出食堂,微微低下身,抚了抚闷痛的胸口,身体涌上来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意。


    看着辛晗离开的背影,韩倾扬叹了口气,不甚理解地说道:“这辛法官,来咱们滨城区法院得有两个多月了吧?我和她讲的话都不超过十句。上次我们一起组合议庭,我和陈卓绘声绘色说一堆,她倒好,全程沉默,就最后总结陈词的时候附和了两句,你说她这人,是不是太孤僻了?”


    姜真瑶仔细思考了下,摇了摇头:“也不是,她只是从前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性子有点冷淡,不大会与人相处。”


    她回忆了下,接着说道:“还有啊,上次那个争夺抚养权的案子,她不发表意见是因为她赞同你们的观点,所以就直接把话省略掉了。你个大老爷们儿,能理解哈。”


    韩倾扬点点头:“你这么说我就能理解了。”


    “你干嘛这么关注人家,你喜欢她啊?”姜真瑶随口问道。


    韩倾扬:“是啊。”


    姜真瑶差点呛住。饭吃得差不多了,她起身收拾碗筷,递给对方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那你加油喽,喜欢晗晗的人可不少,而且她很难追到手的。”


    “那你帮帮我呗。”韩倾扬说着,越发来劲,“她性子这么冷,我该怎么追啊?”


    姜真瑶笑了笑:“革命靠自觉,革命靠主动。”她握拳,“加油,虽然我不看好你。”


    站在辛晗闺蜜的角度来看,韩倾扬其实条件不错,外表出众,人也幽默,985大学硕士毕业,在院里也算是优质男一枚了。


    只可惜,辛晗心里早已有别人了。


    就算和那人互虐千百遍,彼此纠缠至死,她也不会把心分给别人一星半点的。


    这一点,姜真瑶从一开始就看得透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