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02
作品:《从清晨到迟暮》 回到厦州的日子,辛晗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她接手上一任法官的工作时,正好有个案子延期审理,还有个案子准备二审,甚至有先前的当事人不服审判结果上诉至中级法院的,这些她都得一一跟进。
办公桌一侧摞满了卷宗,辛晗捣鼓了整整半个月,终于将办公室归置干净。
某日,辛晗刚下庭,好不容易得了几分钟空闲,她活动了下筋骨,正哼着歌给窗台上的多肉浇水,忽然一声门锁响动,法助李善歌推门进来,“晗晗姐,又来新案子了。”
一份牛皮纸档案袋朝她递过来,辛晗伸手接过。
李善歌扛着疲惫的身躯,脸上强行堆砌出一个笑容:“第一人民医院递来的起诉状,新鲜热乎。”
辛晗点点头,放下手里的喷壶,拆开档案袋上缠绕的棉线:“人民医院?院方起诉?”
目光下移,辛晗眼皮抖了抖,纤长的睫毛跟着打颤。
原告当事人那一栏赫然写着:周暮深,男,1992年2月18日生,汉族,现任厦州市第一人民医院血液科住院医师,住址位于滨城区柏榆路青榕巷42号……
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的炸开。
一时间,她竟不敢想,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姓名、生日连同职业都相同的两个人。
她只能忽略掉这些旁的因素,专注于案件本身。
……
很快一周过去,辛晗依旧每天脚踩风火轮忙到飞起。
民事调解室里,李善歌给原告当事人递去两杯水:“陈院长,周医生,你们先坐。我们辛法官刚下庭,去换衣服了,马上就过来。”
话音刚落,一道清澈嗓音顺着开门声漏了进来:“不好意思,久等了。”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年轻女人,一身制服看似威严,却难掩清丽气质。她的目光落在原告当事人身上时,清晰可见地怔住。
对方眼里是同样的怔然,随后很快消散,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出于职业素养,辛晗迅速调整好状态,脸上堆起官方的笑,从容地拉开凳子坐下:“陈院长,周医生,你们好,我是本次案件的主审法官。”
隔着一张桌子,他们就这样对坐着。辛晗频频对上周暮深的目光,从前清澈见底的眸子,如今看起来深不可测。他看起来依旧年轻,细细看来,时间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很深的印记,如果有,也只是比从前更加成熟了。
周暮深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两片青黛色极其明显,想来是长时间作息不规律所致。但他看起来比辛晗坦然得多,望向她时神情淡漠,不似她,连笑容都那样牵强。
辛晗不知自己该以何种心态面对他,甚至在沟通过程中说着说着就不知所云。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后,她又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圆回来。
本着职业操守,辛晗把这一流程顺畅地进行了下去。结束时,贴身的白衬衣已被汗水濡湿。
时间不早,将原告送至法院门口,辛晗望着那道笔挺的背影,怔然了会儿,还是叫住了他,“周医生。”
周暮深回头,面露疑惑。他没做声,像是在等着对方开口。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相撞,辛晗觉得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已到嘴边的话一时间难以启齿。
陈院长目光打量两人许久,似乎是看出了些端倪,脸上浮现出八卦的笑容,“我先去车上,你们慢慢聊。”他拍了拍周暮深的肩,自觉回避。
见辛晗欲言又止,周暮深干脆主动朝她走了几步,始终礼貌地保持一段距离,“辛法官,这桩案子麻烦你了,谢谢。”
感觉到对方的客套疏离,辛晗觉得胸口有些沉闷。
“不客气。”她摇了摇头,挤出一个笑容,“拿到起诉书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没想到真的是你。”
对方没接话。
辛晗的指尖缩在衣兜里,被掐得泛白,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是刚回厦州吗?”
“有两年了。”周暮深眸子幽深,叫人看不出情绪,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又道,“之前一直待在京州。”
闻言,辛晗再次怔住。
她还以为这些年,他一直在国外。毕竟当年那么大张旗鼓地出国,还扬言再也不会回来的,是他。
又是片刻沉默,周暮深看了眼时间,语气极淡:“时间不早了,我晚上还有手术,如果没事的话,就先告辞。”
“等等,周医生。”
一阵风吹过,拂来橙花香气,叶子晃动起来沙沙作响。辛晗深吸一口气,满腹清甜,却又夹带着果味的酸涩。
寒暄铺垫了那么久,她终于有底气说出那套呆板无趣的说辞:“依照我国《民事诉讼法》第四十四条,在进行民事审判时,审判员与案件当事人有其他关系的,当事人有权申请审判员进行回避。所以……”
辛晗的话被对面的人截断,他嗤笑一声,语气带着轻嘲:“所以,能看出,辛法官是不想与我这个当事人有过多牵扯。”
这一刻,他身上终于浮现出几分少年时期的样子——倨傲,轻狂,目中无人且看轻一切的幼稚模样,与年少时如出一辙的相似。
“不是的,周暮深。”辛晗下意识辩解。
对面的男人看着她,目光深沉又带着探究,像是极具耐心地要与她周旋一番,“那是怎样?”
“还是说,辛法官以为,我们很熟?”周暮深一连逼近她好几步,借着身高优势垂眸看她,“熟到,需要刻意规避的程度?”
辛晗发觉,周暮深是真的生气了,以至于他刻意伪装了那么久的稳重形象,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辛晗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沉香木气味。莫名的压迫感袭来,她一连后退几步,压低嗓音说道:“倒也不是。”
这么多年过去,再见到他,依旧无法控制情绪。
明明,作为法官身处审判庭的时候,她是那样的镇定自若,游刃有余,理智丝毫不会被情绪左右;但这些年强行堆砌起来的理智,还是在遇见他的某一刻,轰然倒塌。
辛晗后退一步,沉下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冷漠一些:“我的提议你好好考虑一下,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她仓皇逃回办公室。
下班正好赶上晚高峰,路上十分拥堵,一连遇上好几个红灯。
发呆间隙,辛晗接到了一通高思颖打来的电话,大小姐一通哭诉:“宝贝,我听说你回来了啊!可惜我这个月在杭州学习,赶不回去见你呜呜呜……”
“没关系,等你回来我们再约啊。”辛晗把车载广播的音量关小,语气温柔。
电话那头依旧元气满满:“等我,回去见喔!”
“好。”
回到厦州后,辛晗常常觉得不大真实,曾经多年不见的朋友,如今一个个的竟又联系上了,她再也不似在京州时那样孤单了。
望着车窗外浓重的夜色,辛晗忽然回想起在京州度过的那些年。
大学毕业后,辛晗顺利通过法考和面招,成为了京州市芙蓉区人民法院的一名法助。她从事法官助理工作五年,直到二十八岁才正式入额,成为一名民庭的额定法官,主审了一年的民事案件,到如今,也算是积累了不少经验。
一路走来,辛晗成功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女蜕变为一个成熟知性的女法官,有人道她是人生赢家,一路绿灯畅通无阻;也有人对她的行事和审判风格颇有微词——
譬如从前在京州就职时,张庭长总说她性子太冷,一向死磕案情,不懂体恤当事人,更不懂换位思考安抚人心;殊不知她的真心和一腔热血,早在六年前就全部耗尽了。
这一发呆就是好久,直至后方车辆不耐烦的摁响喇叭,辛晗才回过神,将车子重新启动。
院里给她分配的住宅就在滨城区,距离法院也就十几分钟车程。辛晗把车停在车库,便往小区附近的公交站走,搭了趟去南区海滩的旅游专线。
日落时分,太阳只剩下一个半圆,红彤彤的停在海面上,另一半是海水映出的倒影。
海滩上一片喧嚣,周围有许多赶海的人,有拎着鞋光脚在海边漫步的小情侣,还有许多从深远内陆而来的打卡拍照的游客。
辛晗坐在海边的一截枯木上,双脚泡进海水里,脚踩着绵绵细沙,脑子里的画面凌乱纷杂。
闭上眼,潮水拍打着海滩,一下又一下。那些召之若出的记忆也如潮水般拍打着大脑皮层……一下,又一下。
恍惚间,她想起了高三那年,那个看向她时,眉目间总是带着笑意的男孩。
……
那应该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天气异常燥热,辛晗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李朝阳敲了敲桌子,微微叹气:“辛晗同学,你最近这个成绩,下滑得有些厉害啊。”
辛晗看着自己手里的试卷和上面标注的年级排名,平时数学能考130分以上的,这次却只考了96分,将将及格。不止如此,年级排名也掉到了10名开外。
“老师对不起,最近家里发生了点事情,所以有点分心。”辛晗把试卷折起来,打起保证,“但是您放心,一个月之内,我一定把成绩追回来。”
李朝阳扶了下眼镜,正要开口,忽然有人敲了下门。周暮深姿态懒散地出现在门口,声音低沉好听:
“报告。”
李朝阳点点头,示意他进来。
周暮深瞥了眼一旁手握试卷的女孩,唇角不自觉挑了挑,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老师,我来拿假条。”
李朝阳提笔写好假条,又啰里啰嗦地交代道:“周暮深,老师还是要交代你几句,虽然你家里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但不能让这些影响你的成绩,知道吗?”
“知道,谢谢老师。”那人礼貌回答。
李朝阳继续说道:“对了,周同学啊,你和辛晗是同桌,同桌之间要互帮互助的嘛。”说着,眼睛瞥了瞥右侧的女孩,“辛晗最近的数学成绩退步了些,你帮帮她,有什么不会的,弄不懂的,你给多她讲讲。”
“好,没问题。”周暮深爽快答应,斜眸扫向一旁的女孩,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我一定好好帮助辛晗同学。”
成绩下降,又被老师当着别人的面讲出来,辛晗觉得难为情,待老李训完话,她便快步往教室走。
谁知周暮深没眼力见地追上来:“同桌,等下我啊,跑那么快干嘛。”
辛晗加快步伐,对方则紧跟她的脚步:“还不理我?你一天天的哪有那么多气生啊。”
“刚才你也听见了,老李给我下达任务了。”周暮深偏头看她,“你配不配合?”
辛晗无视他,继续往前走。
“你理一下我呗。”
“辛晗。”
耳侧一阵聒噪,辛晗只觉得崩溃:“你别跟着我。”
见对方回应,周暮深抬手摸了下后脑勺,嘴角扬起笑意:“你先把卷子给我看看,再跟我说说哪些题不会,我针对性的给你讲一讲……”
双眼低垂下来的一瞬间,周暮深一愣,随即乐了:“你脸红什么?”
“谁脸红了?”辛晗急得跳脚,拔腿就跑。
“还说不喜欢我。”男生低笑着,拽住她的书包提手。“说清楚。你是不是喜欢我?”
“你胡说!谁喜欢你!”
辛晗瞪了他一眼,扭身铆足了劲往前跑,结果下一秒——
“啪”的一声,书包的提手断了。
周暮深手握那一截断掉的提手,手足无措。辛晗则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快步离开。
盛夏的风无比燥热,吹得人汗流浃背。周暮深则怔在原地,望着女孩走远的背影,懊恼地挠了挠头。
第二天辛晗换上了以前的旧书包,周暮深却买了一只新书包赔给她,粉色的,虽然有点土,但以他的奇特品味,辛晗也没觉得奇怪。
辛晗当然不会接受那只新书包,私下里拒绝了无数次。
可那时候周暮深蔫坏蔫坏的,硬是用自己的法子让她背上那只粉色书包,还时不时点评一下。小女生面子薄,她越是厌烦跳脚,他就越要逗弄她。
直到现在想起来,辛晗依旧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原本内心坚定的自己,次次都能着了他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