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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从清晨到迟暮

    临近年末,京州下了近几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气温创下历史新低。从远处看去,位于芙蓉街区中心地段的基层法院大楼被一层白雪裹盖,庄严而又肃穆。


    即便在这极端恶劣的天气,法院里依旧人声鼎沸,挂号立案的人一点不比往日少。办公室内,辛晗交接完最后的工作,内心如释重负,暗自松了口气。


    今天是辛晗在京州市芙蓉区法院的最后一天,待收拾好东西,她就要离开这个工作了七年的地方,调回故乡发展。


    辛晗抱着厚厚一沓卷宗往档案室走,路过一楼大厅时,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浮云蔽日,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


    只是这样的雪,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一周后的此刻,她大概已经站在故乡的土地上,穿着同样庄严神圣的制服,做着同样枯燥乏味的工作。这场暴雪来得甚是时候,倒像在欢送她。


    一场大雪,隔了六年。


    恍惚间,她回想起,六年前,那个人也是这样,一身黑衣,头也不回地走进暴雪里。少年的背影笔挺,清俊又透着倔强。然后,一走就是六年。


    只是他走后,京州再也没下过这么大的雪。


    …


    离开京州的那天,雪停了,天空却固执地阴沉着,始终不肯放晴。


    上午八点,飞机进入预定的轨道,起步,滑翔,升入高空,一切景致逐渐由面缩小成点。望着窗外白茫茫一片,辛晗拉上舷窗布帘,疲惫地阖上眼。


    十一点,飞机按时抵达。


    厦州市处在亚热带沿海地区,四季如春,一下飞机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辛晗脱了大衣拿在手上,抬头便看见两张熟悉面孔。


    来接机的除了姨母沈含夏,还有她表哥康轶。


    沈含夏打扮得高贵得体,化了妆,甚至戴了成套的首饰,看起来像只优雅懒倦的白天鹅。她走过去很自然地拥抱了辛晗,捏了捏她的脸,满眼心疼:“瘦了。”


    而康轶朝她张开双臂时,辛晗却假意避开他去推行李,灵巧地躲了过去。


    康轶收回手笑了笑,没做声。


    沈含夏一向感官灵敏,轻而易举看出兄妹二人之间的异常,却也忍着没说破。


    车上,沈含夏聒噪了一路,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些个老生常谈的话题:


    “好好,你年纪也不小了,这次你回来工作也算是彻底稳定下来了,总该静下心来好好操心一下你的终身大事吧?”说着,沈含夏摸出手机,“之前给你介绍的那个陈总,你嫌人家头秃,这次姨母重新给你物色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来,你看看——”


    “这孩子姓韩,是滨城区法院民庭的法官,法学硕士。小伙子长得清秀,性格也不错,将来你们有机会一起工作的,你可得好好把握。”


    辛晗瞥了眼照片上的人,相貌端正,笑得斯文儒雅,倒也挑不出毛病。她索性把脑袋歪向一旁,装睡装死装听不见:“姨母,我累了,这事儿改天再说吧。”


    沈含夏的脸募地一黑:“你这孩子,到底要姨母说多少次……”


    眼看着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前排副驾驶坐的康轶终于忍不住打断,“妈,辛晗这才刚回来,您就别念叨了,叫她好好休息几天吧。”


    辛晗僵硬地抬了抬唇角。说得好听,苦逼打工人哪有资格休息?尤其是法律工作者。


    和姨母一家吃过饭后,还来不及喘口气,辛晗便马不停蹄地赶去滨城区法院报道。


    一系列的工作交接冗杂而又繁琐,参加完入职介绍会,庭长特批了辛晗一天假,说是舟车劳顿,叫她好好放松一下。


    隔天下午,姜真瑶打来电话,说是晚上定在溏心酒吧小聚,为她接风洗尘。辛晗抓紧时间补了个觉,睡得还算安稳。


    闹钟响起的时候是18:30,窗外晚霞散去,暮色浓稠。辛晗快速化了个淡妆,收拾妥帖出门,打车赴约。


    跨进溏心bar,耳边一阵重金属音乐响起,里面群魔乱舞。姜真瑶早已提前预定了卡座,大小姐太过显眼,辛晗一眼便瞧见了她。


    “想死你了,宝贝!”姜真瑶扑上去给了她一个熊抱。


    辛晗笑了笑,下巴搁在姜真瑶的肩窝,好闻的白茶味香水沁入鼻腔。


    觥筹交错,旧友在侧,久违的熟悉感让辛晗觉得踏实安心——她是真的回家了。她抱着姜真瑶,一时舍不得撒手。


    头顶各色灯光把人脸照得五彩斑斓,一向洒脱的姜真瑶忽然感性起来,带着哭腔控诉:“一晃六年,你个没良心的,终于舍得回来了啊!”


    “北方的风都快把我吹成黄脸婆了,这不,赶紧回来感受下厦州的湿热气候,顺便蒸个脸。”辛晗玩笑着拍了下她的手,两人落座。


    “感觉怎么样啊?这么多年没回家。”


    “甚是想念。”


    姜真瑶情绪切换得极快,轻笑着捏了把辛晗的脸,“这些年北方的风也没把你这小脸吹糙嘛,捏起来还是这么水灵。”


    “花钱保养罢了。”辛晗抬眉笑了笑,招手向服务员点了杯桃子味的贝利尼,眼神瞟向姜真瑶如玉雕琢的白嫩脸颊时,不忍咋舌,“哪像我们姜大法官,这杏雨梨云,天香国色的。”


    姜真瑶叹了口气,话锋一转,抱怨起工作上的琐事:“还说呢,这段时间没日没夜地看卷宗写报告,我才二十九岁啊晗晗,可是我感觉我已经心如老朽了是怎么回事?”


    “你心如老朽个毛线啊。”辛晗笑了笑,遂问,“你家程骁呢?你们平时不是跟连体婴似的,他今天怎么没陪你一块儿过来?”


    “他最近很忙的,就差长在院里了。”姜真瑶抿了口果汁,思绪跳转得飞快,“而且最近超多奇葩案子,你猜,骁哥昨天遇到了什么天降奇葩?”


    “什么?”


    “一桩拦车打劫案,骁哥问被告当事人:‘你大半夜拦车取财为什么要戴着口罩?’”姜真瑶讲得绘声绘色,樱桃红的小嘴利索地一张一合。


    辛晗的好奇心被引出来:“为什么?”


    “被告当事人回答:我怕感冒。”


    。。。。。。


    空气凝固三秒,辛晗感觉背后冷出了鸡皮疙瘩。


    “不好笑啊?”看着辛晗那张漂亮的脸蛋逐渐僵硬,姜真瑶抠了抠后脑勺,不死心地引出另一桩案件。


    “还有一次审理一桩盗窃案,开庭前我问被告,你去偷东西为什么要带刀,你猜被告回答我什么?”


    “什么?”


    “她答,因为她怕碰见小偷。”


    这次辛晗没叫姜真瑶失望,她是真的笑出了声,连带着肩膀都在微微颤抖。她笑起来很好看,明眸皓齿,脸颊处的酒窝微微陷进去,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恬淡清丽的气质,像个刚刚褪去稚气试图往大人方向靠拢的大学生。


    “你们刑庭怎么总接手这种奇葩案子啊?”辛晗忍不住感叹。两相比较,她忽然觉得自己在民庭的这些年是那么枯燥无味。


    “这不逗你开心吗。”姜真瑶挑了下眉,飞快转到另一个话题:“对了晗晗,你也29了,不考虑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啊?”


    眼中一丝怔然晃过,又很快消散,辛晗笑着摇头,“不了,一个人挺好。”


    姜真瑶长臂一伸,箍住辛晗的肩膀,瞳孔闪烁:“晗晗,我说真的,把程辞介绍给你怎么样?”


    辛晗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那么想我当你妯娌啊。”


    “嘿嘿,行吗?”


    “不行!”她失笑,“程辞可比我小四岁啊,我不想老牛吃嫩草。”


    “什么嫩草啊,你又不老。” 姜真瑶越说越来劲,“人家程辞马上研究生毕业,准备回厦州工作了,近水楼台啊。他小子一直就对你有意思,这么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得了啊,越说越夸张。”辛晗往她嘴里塞了块梅饼,试图叫她闭嘴,结果姜真瑶顺着咬了一口,接着八卦:“对了,你知道吗,那个谁也回厦州了。”


    “谁。”


    “周暮深。”


    空气凝固。


    片刻的静默过后,辛晗的思绪被抽走,脑袋呈真空状态,以至于姜真瑶后面绘声绘色地说了一堆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见。


    的确是太久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细算算,从她大学毕业,到今天,六年了……时至今日,辛晗依然记得他们大吵一架后,那个人眼含失落,愤然离去的模样。


    那个时候闹得太僵,草草收场。还没缓过神,他已经跑到了大洋彼岸。


    说来奇怪,明明他已经淡出自己的生活很久了。怎么最近,又频繁地想起这个人?


    辛晗还在着发呆,一股淡淡烟草夹杂着沉水木的味道从身侧飘过,她怔了怔,收思敛神。


    “不好意思,让一让让一让!”一个男人侧身经过,步履匆匆,手肘无意撞了下辛晗的肩。


    辛晗吃痛,下意识扭头看过去那男子也发现自己不小心撞了人,回头礼貌地看向她,连连道歉。


    见男人态度不错,辛晗也没计较,好脾气地说了声“没关系”。回过头,她用镊子夹了颗冰块正要丢进杯子,耳畔响起那男子渐行渐远的声音:


    “深哥,走这么急?”


    随后另一个声音响起,低沉微哑:“临时手术。”


    “咚”的一声,冰块砸向杯底,琥珀色的酒水溅了一桌。


    听见那道嗓音,辛晗下意识地回头,却只看见一个高瘦的侧影。那道身影正扭头,和刚才撞到辛晗的男人说着话,看起来很急,两人步履不停地往外走。


    像是有感应一般,那人最后一次扭头和身后的男子说话时,目光稍稍朝后带了眼,若有似无的一瞥。


    目光交汇的那一瞬,仅一瞬,辛晗感觉心跳一滞,头皮发麻,身上蹿起鸡皮。


    “周暮深……”


    辛晗下意识喊出声,结果下一秒,那个背影就消失在转角。


    也不知,他到底看没看清自己。


    “算了,不重要了。”半晌,辛晗收回目光,苦笑着低喃。


    的确不重要。


    反正只是擦肩而过,以后也不会再遇到。


    一旁慢半拍的姜真瑶终于有了反应,顺着辛晗的目光看了过去。她愣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我去,周暮深?”姜真瑶觉得自己嘴巴开了光,“说曹操曹操到啊。”


    说完,又开始担忧身旁的人:“晗晗,你还好吧?”


    辛晗还未反应过来,下一秒,头顶的强光和重鼓点音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曲舒缓民谣。


    柔和的灯光打在头顶,怀抱吉他的歌手嗓音干净清澈。一瞬间,全场安静下来,只剩一道温润嗓音漾在柔光里——


    “总有人要远走,总来不及挽留;


    ……


    别和往事战斗,我们不是对手。”


    听完最后一句,辛晗眼底有了泪意。


    是啊。


    别和往事战斗,我们不是对手。


    辛晗笑着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酒水一饮而尽。


    “继续向前看吧,辛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