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到底没好意思直接进去, 她给门口的小内侍使了个眼色，让他通传一声。


    殿中的说话声倏地停下。


    等到宫人掀起锦帘，顾昭走进去时, 李翾和江煦已经恢复了常色，大公主被放在软榻上, 手中抓着一枝桂花。


    顾昭狐疑的往窗外看了一眼。


    殿外倒是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这两日正是丹桂飘香的时候，她本也想着来摘些桂花, 带孩子们一起做桂花糕。


    难不成是两人替瑶瑶摘的？


    “母后——”见到顾昭来, 大公主抓着自己父皇的衣袖站了起来，张开手臂要她抱。


    “皇上、大将军。”顾昭浅笑着颔首问好, 上前抱起了女儿。


    江煦给她见了礼, 看着大公主眉眼间跟顾昭有**分相似, 不由道：“公主生得粉雕玉琢, 又聪慧伶俐，愈发像娘娘您了。”


    顾昭笑笑, 才要开口时，却见李翾不满的皱了下眉。


    敢情他的女儿跟他没什么关系, 全是昭昭一个人的功劳。


    李翾才要表达自己的不满时, 只听外头响起脚步声，旋即是男童兴奋的声音。“是大将军来了吗？”


    门帘掀动，江煦脸上露出笑容。


    呦呦先迈着小短腿儿跑了进来，澄儿的仪态没得挑剔, 格外显出兄长的稳重来。


    “大将军——”呦呦小炮弹似的冲到江煦面前，仰着小脑袋道：“您上回说带我去看练兵，是来接我了吗？”


    江煦俯身将呦呦抱了起来，温声道：“臣还记得, 不过今日怕是不行。”


    呦呦对校场上的羽林卫练习武艺格外感兴趣，偶然被李翾带着看过一次后，便总吵着要去。


    至于他缠着江煦而不是自己父皇，还有个缘故。


    那次江煦也在，连续三人挑战他的枪法，全都落败后，呦呦便将江煦视为了崇拜的对象。


    “大将军安好。”澄儿给自己父皇母后行礼后，也来向江煦问好。


    自己小时候也曾被大将军抱过好多次，他小脸儿上没有一丝不快，神色坦然大方。


    江煦腾出手来摸了摸澄儿的发心，心中暗暗点头。


    “父皇，儿臣的功课都做好了。”澄儿走到被“冷落”的父皇身边，主动向他说起自己的进度，这才让李翾心里宽慰了些。


    等到同呦呦定好了下回去校场的日子，江煦放下了他，很快告辞离开。


    看着李翾过上了热热闹闹有烟火气的日子，在替他高兴的同时，江煦心中也泛起一丝羡慕。


    天子终究是幸运的。


    “皇上，呦呦缠着大将军，您吃味了？”顾昭将女儿放到软榻上跟两个哥哥玩，转眼看到李翾若有所思的盯着墙上挂着的弓，有点哭笑不得的问。


    李翾轻咳一声，正色道：“当然不是。再者朕的骑射不比江煦差，又岂会因此吃味？”


    顾昭笑笑也不点破，方才两人逗瑶瑶时，可没少较劲儿。


    “皇上，我带他们回去了？”顾昭知道李翾等会儿还要见朝臣，准备带孩子们回凤仪宫。


    因呦呦也要跟着哥哥习武，她让针工局的人来给兄弟两人量尺寸，做几套练功穿的衣裳，眼看时辰已经差不多了。


    “不若让瑶瑶留下，你也累了一日，先回去休息——”李翾自己说着都觉得不够有底气。


    母后和哥哥们都走了，瑶瑶肯定也想走。


    顾昭抿唇一笑，牵着他的手走到榻边，亲自问女儿：“瑶瑶想跟母后回去，还是跟父皇留下？”


    大公主歪着小脑袋，问：“哥哥呢？”


    见她先问澄儿和呦呦，李翾心道果然如此，还是耐心的道：“哥哥们有事要跟母后回去。”


    大公主点点头。


    李翾上前抱起了女儿，亲自送她们母子到了宫门前。


    “瑶瑶，到母后这儿来——”顾昭才要接过女儿，却见她扭过身子，小胳膊搂住了自己父皇的脖子。


    “瑶瑶跟父皇。”大公主奶声奶气的道。


    李翾和顾昭俱是一愣，旋即李翾抱紧女儿，连声道：“好好好，瑶瑶留下，留下陪父皇——”


    果真女儿是爹爹贴心的小棉袄。


    李翾心花怒放的想着。


    顾昭虽有些奇怪，可既是女儿愿意留下，又是在外头她没有多问，叮嘱了两句便带着两个儿子先回去。


    大公主挥了挥她白嫩嫩的小手跟母后和哥哥告别，便乖乖趴在父皇的怀中，又被抱了回去。


    很快要跟天子商议政事的朝臣陆续到了，他们发现天子身边多了个奶团子，是皇后所出的大公主。


    这位公主自出生起就受宠，如今竟被天子带着接见朝臣。


    当年哪怕受宠如六皇子，在皇上和朝臣议事时，也是会被抱到里间去玩。


    “皇上，这是岭南的那桩贪腐案子，如今已经查实。”吏部和刑部各派了侍郎来回此事，来之前反复在心里打腹稿。


    天子最厌恶侵害百姓利益的贪腐官员，免不了严惩。若皇上要迁怒，他们的日子也不过好。


    果然李翾拿起折子，紧紧蹙起了眉。


    他还没开口，忽然感觉一双白嫩嫩、肉乎乎的小手伸了过来，去摸他的眉心。


    李翾低头垂眸。


    只见大公主仰着她的小脑袋，见父皇看自己，奶声奶气的道：“父皇，不气。”


    小孩子最是敏感。


    两位陪着小心的侍郎惊讶的发现刚才还冷着脸的天子，神色顿时变得温和，他甚至停了下来，温声哄道：“父皇听瑶瑶的，不生气。”


    大公主立刻笑了起来，粉白柔嫩的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他们都看呆了。


    难怪皇上偏宠大公主，公主殿下不仅生得雪玉可爱，更是乖巧贴心。


    她见父皇恢复常色，自己揪着身前带着的璎珞流苏玩，并不去打扰父皇。


    待到李翾批示完折子后，家中只有儿子的吏部侍郎下意识道：“公主殿下真是聪慧机敏，臣还未见过这样可爱的孩子——”


    他才说完，看到身边的同僚赶紧给他使了个眼色，才自毁失言。


    皇上的公主哪里是他能随便评价的。


    李翾挑了挑眉，并没在意他言语中的失当之处，还淡淡应了声。


    哪怕是天子也不能免俗，有人夸自己女儿，他亦是觉得骄傲。


    两人告退离开后，还在感慨今日多亏了有大公主，才能如此顺利。


    随后来议事的朝臣都有同感，有软萌可爱的大公主在皇上身边，衬得冷峻威严的天子都温润了不少。


    很快此事在朝中传开，大家都恨不得自己去回难办的事时，也有大公主在。


    甚至有人偷偷打探，大公主何时会去福宁殿。


    此为后话。


    待到晚膳时分，李翾抱着女儿回凤仪宫。


    “忙碌”了半日的大公主已经困了，还在銮舆上时，她举起小手揉了揉眼睛，拖着长声撒娇道：“瑶瑶要母后——”


    李翾轻轻拍着她柔软的小身子，哄她道：“咱们就快到了，母后正等着你呢。”


    他怕大公主在外头睡着会着凉，跟她说话不让她闭眼。“瑶瑶想不想吃奶糕，父皇让膳房给瑶瑶做一份。”


    大公主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父皇、母妃、哥哥都吃。”


    “瑶瑶真乖，大家都有份。”李翾欣慰看着女儿，循循善诱道：“吃奶糕时，母后会说什么？”


    大公主伸出小手指了指她圆鼓鼓的脸颊，软软的道：“一块。多了，疼。”


    李翾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等到了凤仪宫，顾昭看到女儿的样子就知道她困了，忙接过来先陪她玩会儿，等用过晚饭再睡。


    李翾先去换了衣裳。


    待他回来时，正听到母女二人说话。


    原是顾昭好奇女儿为何没跟她一起回来，加上看着女儿还有点犯困，就哄着她说话。


    “母后、哥哥走。”大公主还不能太流畅说完一句话，但她的意思也能表达得还算清楚。“父皇，自己。”


    顾昭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道：“若瑶瑶跟着母后和哥哥回来，父皇就只剩下自己？没人陪？”


    大公主点点头。


    在屏风后“偷听”的李翾，心里不知有多熨帖。


    难怪瑶瑶竟要主动留在福宁殿，是担心自己父皇没人陪会孤单。


    这哪里是小棉袄，这世上一切珍贵的皮毛带来的暖意都不及女儿带来的半分。


    李翾终于忍不住走了出来，大公主惦记着父皇的许诺的奶糕，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昭昭，能不能让瑶瑶吃块奶糕？”李翾想起对女儿的承诺，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朕答应了她。”


    平日里顾昭只在正餐之间给孩子们吃零嘴，免得他们不好好吃饭。


    眼看晚膳已经摆好，对上女儿水汪汪的大眼睛，饶是顾昭也很难拒绝。


    “皇上，我之前跟您说过呀。”她舍不得说女儿，只得压低了声音对李翾道：“她吃了奶糕，给她准备的饭菜定会吃不下了。”


    李翾当时只为了哄女儿，没想到瑶瑶这会儿就要。


    “母后，不怪父皇。”大公主看父皇面露为难之色，攥着顾昭的衣袖，稚嫩的童声在殿中响起。“瑶瑶不吃了。”


    李翾感觉自己的心已经软成一片，恨不得亲自挽了袖子去膳房给女儿做。


    末了，还是顾昭提了折中的法子。


    将仅有瑶瑶巴掌大小的奶糕分成了三份，每个孩子一块。


    大公主两只小手捧着一小块奶糕，埋头苦吃。


    “哥，你看瑶瑶。”呦呦一口就吞了下去，笑眯眯的道：“她像不像小松鼠呀！”


    澄儿澄是吃得慢些，奶糕两口也下了肚。他闻言望去，妹妹两颊一鼓一鼓的，十分可爱。


    “不许说妹妹是松鼠。”他敲了敲弟弟的小手，正色道：“瑶瑶人小吃得慢罢了。”


    呦呦虽是调皮，但很听哥哥的话，闻言立刻给自己辩解：“我在夸妹妹呀，我喜欢小松鼠，小松鼠多可爱呀。”


    澄儿没忍住笑了下，算是认可了弟弟的话。


    才刚刚吃完奶糕的大公主茫然的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不解的看着两个哥哥。


    澄儿从宫人手里接过了温热的布巾，亲自替妹妹擦手；呦呦在一旁跟妹妹嘀嘀咕咕，隐约听去是什么“等他去打猎时，给瑶瑶捉一只松鼠。”


    顾昭和李翾回来时，见到的便是兄妹间温馨的一幕。


    两人相视一笑。


    ***


    熙和二十四年，十岁的六皇子正式被立为储君。


    六皇子是中宫所出的嫡长子，身份尊贵；且他天资聪颖，勤奋好学，行事举止颇有天子的风范，自幼的功课都是天子亲自启蒙。


    他被立为储君，朝中上下都心悦诚服。


    如今李泓衡请旨将母妃吴修容接出宫去住着，他已娶妻生子，倒也能尽享天伦；李泓谨身子不好，他不愿娶妻说是会耽误人家姑娘，每日读读诗书，做些编纂的差事，修身养性做个闲散王爷。


    得知六弟被立为太子，他们还都亲自进宫道贺，表示了他们的诚意。


    这件从天子御极起就争论不休的大事，就这样被定了下来。


    又是一年秋，日光明媚，微凉的清风吹拂在脸上，很有几分舒爽之意。


    御花园。


    晌午正是一日里最暖和的时候，也是人们昏昏欲睡时，甬路上出现了两道小小的身影。


    为首的男孩约莫七八岁的模样，他牵着的小女孩儿还有四五岁的样子。


    “瑶瑶，等会儿七哥上去摘桂花，你乖乖在下面等着，听到了吗？”小男孩认真的叮嘱自己妹妹，“也不许去湖边。”


    两人正是七皇子和大公主。


    只见大公主乖乖的点头，软软的道：“瑶瑶听话。”


    今日趁自己母后晌午歇着时，呦呦带着妹妹偷溜出来摘桂花。起因倒也简单，瑶瑶看上了姩姩身上戴着的桂花香囊，她知道这是姩姩表姐的心爱之物，只是摸了摸并没张口要。


    呦呦知道后，便说给她做个更大更好的。


    他四下看了一圈，见没有人在，正要爬树时，却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


    “呦呦，你带着瑶瑶来爬树？”呦呦回过头，说话的人正是自己六哥。


    “哥，我哪儿敢让瑶瑶上，是我来。”他没想到会被哥哥捉了个正着，嘴甜道：“哥，母后和瑶瑶都喜欢桂花，咱们让小厨房做些桂花糕孝敬母后——”


    自己弟弟总能找出各种理由，还让人没办法挑剔。


    “那你知不知道，桂花在清晨采摘最佳？”澄儿叹了口气，道：“且你折了怎么带回去，直接用手托着？”


    呦呦挠了挠头，他还真没想这么多。


    “明日一早，咱们准备好工具，再带着瑶瑶过来。”澄儿见弟弟妹妹露出失望之色，心中已经有了安排。“再带些宫人，别让父皇母后担心。”


    呦呦乖乖认错。


    不远处。


    从孩子们离开后，顾昭就悄悄尾随着她们，眼下回廊的转角处，能看到孩子们的举动、听到他们说话。


    “呦呦的功夫进步飞快，阿煦都夸奖他有天赋。”李翾悄然走到她身边，看着小儿子到底还是表演了爬树，不由弯起唇角。


    顾昭转过头笑笑。


    “这个呦呦，这调皮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李翾虽是这样说，唇边的笑意却始终没淡去。“澄儿和瑶瑶倒更像你我些。”


    顾昭没好意思说，自己在跟呦呦一般大时，也是爱笑爱闹的调皮性子。


    在爹爹离开后，她就懂事了许多；娘亲离世、她随着舅舅来到京中的安阳侯府，那三年多的寄居生活彻底改变了她的性格。


    哪怕是李翾，也断不是才出生就是这般沉稳冷淡的性子，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慢慢敛去自己了本性，做一个安分守己的皇子。


    故此哪怕呦呦调皮，他们两个有意无意间都会多些纵容。


    人无忧无虑的年少岁月又有多长，不妨让他们尽量过得快活些。


    想到这儿，李翾心里不由添了一丝酸涩。


    两个儿子倒还罢了，长大娶妻生子。可想到他放在心尖儿上宠着的宝贝女儿，有朝一日会嫁给别人，从此离开他和昭昭——


    “皇上，咱们带孩子们回去罢？”顾昭才开口，只见天子表情有些古怪，流露出类似咬牙切齿的神色？


    “将来咱们要多留瑶瑶两年，让她晚些出嫁。”李翾的回话风马牛不相及。


    顾昭回过神来，哭笑不得的看着李翾。


    到瑶瑶出嫁时还有十几年，他倒是想得长远。


    “好，听您的。”


    “谁要娶咱们瑶瑶，先过她哥哥们的关，再打得过您才行，如何？”


    李翾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澄儿思虑周全办事稳妥、呦呦勇敢有担当、瑶瑶乖巧懂事。能有这样三个可爱的孩子，是她今生的幸事。


    然而她此生最大的幸运，是遇见李翾。


    顾昭莞尔一笑。


    这一次她牵起李翾的手，走向了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