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4 章 泣曰
作品:《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 《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全本免费阅读
玄鸟盛怒之下,天地风云激荡,本就坍塌了一半的不周山更是在激射开来的黑色洪流中彻底倒下,巨石、断木与泥土洒落一地,却半点都没有靠近高禖神周身三尺。
因为此刻,涌动在高禖神周围的清气和死气,已经将她彻底包裹了起来,形成了一个缓缓旋转的巨大漩涡。
这道漩涡的力量,和高禖神本人一样,似乎能温和得包容一切调和一切;然而只要靠近一些,才能发现,所有经过这道漩涡的事物,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碰到高禖神半分,就被彻底碾碎了。
然而这并不是什么好的迹象。
高禖神的性子和昆仑山上的其他生灵都不同。如果说整座昆仑山从上到下都是要么武德充沛要么刚烈耿直的家伙,无一例外,那么高禖神就是例外中的例外。
她能够聆听一切生灵的烦恼,无论事务大小轻重,都能做出最恰当的判断与调停;她愿意停下脚步放下身段,和一切生灵交谈,给出最让人心中熨帖的回答。
曾有生灵毫不夸张地盛赞过高禖神的平易近人与温柔可靠:
“高禖神跟你说话的时候,是真真把你放在心上,能设身处地理解你所有的烦恼和开心,只要能跟她说上一句话,就感觉这一天都有了指望。”
“如果说西王母是昆仑山的主心骨,那么高禖神就是昆仑山的灵魂。不管失去了二者中的哪一位,这座山就都再也没有‘家’的感觉了。”
有这样的性子为基础,高禖神的力量自然少有全力外放的时候。起初是因为她性格温和,不愿意吓到别人;后来是因为她受天道感召而孕,绝大部分力量都拿去温养腹中胎儿了,自然没有多余的力量外放,以起震慑作用。
——换而言之,高禖神眼下周身正在运转不休的气息,是她腹中的胎儿状态的最直观体现:
她马上就要死了,再也无法从母亲那里获得力量,所以“死气”自然便涌现了出来;正因为她无法再获得力量,所以高禖神原本应该转移给她的养分无处可去,于是“清气”就开始流泻满地。
当这两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混杂在一起的时候,哪怕让没有眼睛的帝江来,都能看出高禖神眼下是强弩之末,回天乏术;不瞎不聋的玄鸟,自然也看得出这一点。
她收敛了羽翼,踉踉跄
跄扑到高禖神身边,却又不敢触碰她,生怕自己最轻柔的一下触碰都会让命悬一线的高禖神彻底崩溃,只能伏在高禖神身边的地上哀哀痛哭:
“高禖姐姐!”
玄鸟心中的熊熊恨意无法抒发,却又不知道该对着谁说,因着穷奇和少昊都已经彻底毁灭,连形体都没有了,在天地之间彻底泯灭,不复存在,哪里还能再听得到她的哭喊?
在万蚁噬心般的痛苦下,玄鸟只恨不得把自己浑身啄出几千几百个血窟窿来,好弥补自己的识人不明造成的过错——或者说,如果真的能一命换一命的话,她愿意像少昊和穷奇那样,被分尸几百万次,来抵消自己造成的过错:
“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能明辨‘听訞’的真假,才伤到了高禖姐姐,我万死难辞其咎!”
玄鸟也是个说到什么就要做到什么的果敢性子,当即便要自戕谢罪;可在她凝聚出来的黑色光芒洞穿心脏之前,一只柔软的、苍白的手轻轻按住了她的羽翼。
这只手的主人明明已经死相尽显,可她开口的时候,依然有着能够让世间万千生灵全都俯首低头的温柔;也正因着这份温柔,所以哪怕她已经气若游丝、声音几不可闻,也没有任何存在能打断她的言语:
“不,不要这么说。”
高禖神费尽力气,支起身子,靠在背后的山岩上。然而只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便让她周身涌动不息的气流都削弱变缓了,可见她的生机,已经脆弱到了“哪怕只是换个姿势,都能让人往死亡的道路上更进一步”的程度。
可即便到了这一步,她开口的时候,也依然半点愤懑、不舍与恐惧的情绪也无,只对玄鸟坦荡荡地笑了起来,一点殷红的血线从她唇角蔓延而下,没入堆积在颈间的乱发中:
“他做的这些恶事,不该算在你的头上。”
往日里高禖神说话的时候,便莫名让人能听得进去,所以玄鸟在昆仑山上住着的那段时间,都是她来负责教导玄鸟的;于是此时此刻她一开口,从她们身边流过的风都变缓变柔了,宛如回到了过往那段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
“假如恶人有心诓骗,那么再多的防备也阻拦不住他们的花言巧语,因为只要假以时日,水流一定能够冲毁大坝。”
“如果你是成熟的个体,那么你或许的确
有‘失察’的职责。可你当时被困在蛋中,只能依稀听到外面的声音;少昊又取了鹦鹉的巧舌,对症下药来欺骗你。细细算来,你也是受害者,我要是再责备求全,怕是天道都要罚我啦。”
高禖神的气息本来就十分不稳,在说完这么长一大段话后,更是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玄鸟虽然有心给高禖神输入一些神力,为她疗伤,维持她的存在,可高禖神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摇摇欲坠的动态平衡中,但凡现在有一点半点的外力加入进来,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只能加速她的死亡。
于是她只能含着泪,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等了又等,才等到高禖神的面色微微好转了一些,然而谁也无法判断,这是高禖神真的在好转,还是她的回光返照。
等到高禖神开口说话的时候,她身上的“回光返照”之感就更明显了,因为那种温煦如春日暖阳般的感觉,又渐渐回到了高禖神的身上,这种不该出现在重伤之人身上的力量竟再度复归,可见等待着高禖神的唯一结局,就是死亡:
“如果说你真有什么错的话,你笑一笑吧,小玄鸟。”
玄鸟上一秒还在恨不得杀了自己,下一秒在得到了高禖神的这个要求后,整个人都在截然相反的两种情绪的催动下,彻底懵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哽咽道:
“高禖姐姐这话说得,我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高禖神含笑阖上了双眼。虽说这不是她彻底气绝身亡的征兆,然而其中蕴藏的不祥意味却没有减弱半分,因为此刻,她的眸色已经混沌成了一团,分明是因为气血亏损、燃尽心血,而再也看不清事物的表现:
“天下所有的生灵,都有自己的命运,有自己的‘道’。”
她缓缓开口,便宛如有最后一束阳光从玄鸟的身上拂过,使得玄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因着玄鸟哪怕再怎么不愿意接受高禖神即将死亡的现实,可她的潜意识里也明白,自此之后,再过千千万万年,也不会再有第二个高禖神,她的世界里将从此冰封万里,永世凛冬:
“我的路看来就只能到这里了,可你的未来还有很长很长,何须把心血浪费在过往的事情上呢?”
“你笑一笑,放宽心,不要这么哭丧着脸,不要把这些小事放在心里,我看了,才能放心离
开。”
高禖神的这番话说得洒脱,换做旁的神灵,指不定还真的就接受这个解释,送她离开了。
只可惜她面前的家伙不是别人,是玄鸟。不管用神灵的标准来看,还是用野兽的标准来衡量,她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孩子。
在小孩子的眼里,家人是天生就该在一起、日后也永远不会分离的存在;你想让她们认命,想让她们接受生离死别,那属实比登天还难。
因为在她们的世界里,家长是最全能的神奇生物;所以在玄鸟的眼中,西王母这位真正的昆仑大家长,自然应该有办法解决一切难题:
我不要高禖姐姐和我分开。西王母,你想想办法呀,你一定能更改她的命运的,对不对?
于是玄鸟的眼里突然爆发出明亮的光芒,对高禖神激动道:“高禖姐姐,我有办法了,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叫能救你的人来!”
她对着长空再度展开羽翼,比之前的狂风更猛烈的巨大龙卷便平地而起,浓重得半点透不见日光的黑羽铺天盖地爆发出来,伴随着玄鸟稚气的、嘶哑的、却又满怀希望的喊声一并传遍四方:
“西王母——西王母!”
哪怕现在,西王母的军队与她们尚有千万里之遥,可玄鸟昂首长啸之下,在她疯狂折叠空间的“术法”权能的运作下,身穿战甲、头戴鲜红羽毛的西王母,果然一瞬间便出现在了她们的面前。
可就连西王母这样的大能者,在见到高禖神的一瞬间,都失去了言语的功能,因为在最惨烈的景象面前,没有人能够保持冷静如常思考,哪怕是西王母也不能。
她能够带着万妖下昆仑、平八荒,能够开“血亲残杀”的先河,能够毫不犹豫便将地之浊气的首领下令处死,可见不管是昆仑之主还是西王母,哪个阶段的她,都不是多愁善感的人。
可这一瞬,她终于想起千万年之前,人首蛇身、顶天立地的神明,曾用她那双金银异色的双眸,深深凝望过她一眼。
原来早在那一眼里,太古的神灵、万物的起源,就已经悲悯地窥见她今日,她要亲手为无数姐妹收敛尸骨的送葬人的命运。
这一刻,西王母终于在她漫长得望不到头的人生中,知道了什么叫“遗憾”。
你能手持刀与剑,号令血与火,有千军万
马跟在你的身后,与你一同南征北战,你所抵达的地方,无不臣服无不战胜,亿万生灵都要发自内心地尊崇你响亮的姓名。
谁敢说你不成功?在你的大军席卷过四海,将作恶多端的地之浊气斩草除根后,你的姓名在获救者中无不称颂,无不信仰。
谁敢说你一无所有?整片大陆的权柄都握在你的手中,当生者生,当死者死,哪怕连冥冥中的天道,都无法阻拦你的决定。
可你最开始所求的,根本就不是这些。你只不过是想保护好自己的山脉,只不过是想好好照顾自己的家人,只不过想给前来投奔自己的生灵一处乐郊与净土。
——就这样,到头来,你什么都没做成。
她机械地走上前去,行走间突然觉得胸口一凉,便往里一掏,还真叫西王母掏出了个好东西:
那是昆仑山上负责做衣服的鹌鹑们,曾经做过的一件金缕玉衣的残骸。
当年这件金缕玉衣,本来应该呈给高禖神,保护她和她腹中胎儿的安全;可后来,炎帝黄帝先一步下山去为高禖神寻找草药,鹌鹑们就把这件衣服托付给了这对姐妹。
等到后来,鹌鹑试图再度复刻新一件金缕玉衣的时候,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了,就好像天道只允许这种逆转生死、颠覆阴阳的神器,在天地间只存在一件似的。
随着炎黄部落、少昊部落的依次战败,战火燃遍整片大陆,曾经的神器化作齑粉,眼下天地之间所存的,能够让人起死回生的事物,眼下竟只有这一块残骸。
西王母突然又觉得,因悲伤过度而无法思考的头脑又活动了起来,宛如有一道闪电划过黑夜般,将她的思维照得雪亮。
等她反应过来之后,她已经在拿着这块甚至连高禖神的手指甲大小都没有的玉片,试图覆盖在她身上了,因为这是她们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在至关重要的亲人面临死亡之时,哪怕是最英明的君主,也会病急乱投医:
“高禖姐姐,深呼吸,放松……我这里还有最后一块金缕玉衣的残片,你能感受到它的力量吗?”
然而这块玉片再也发挥不出任何效用。
它在过去的几百年里,已经在重病难愈的黄帝身上,耗光了大部分功效;后来金缕玉衣崩碎、两位人文始祖陨落,仅剩的这块玉片被青
鸟从山林中衔起,带到西王母面前。
经过这一番波折之后,就算它有着通天的本领,眼下也不剩什么了;更罔论天地间的灵气运转又掺入了地之浊气的阻碍,继混沌与太古的时代结束后,新的纪元已经来临——
你怎么可能用旧时代的遗物,去新时代里丢人现眼?
在认识到“金缕玉衣早已失效”这个事实后,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西王母别无他法,只能麻木地泪落不止,甚至都来不及伸手去擦一擦眼角。
也正因如此,西王母饱含悲恸与不舍之情的血泪,在溅到这块玉片的一瞬间,便催生了它微末的灵智,甚至在它的身上,也染了一抹与“诞生在仓颉血泪中的仙草”十分相似的浅红:
不管它日后会不会修成人形,变为神灵,也不管它千百万年后,是会变成顽石还是变成精魄,总之从这一瞬开始,它的命运,便永远、永远和“天之清气”捆绑在一起了。
因为它在未亡的高禖神的身边,从西王母的血泪里诞生。它未知“生”,先知“死”,又怎能不为世间万万女子的痛哭动容?
高禖神的情况被西王母挡了个严严实实,玄鸟看不见高禖神的面色如何,便天真地认为,“只要西王母来了,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还在扑扇着翅膀,试图往高禖神的身边凑过去,满怀稚气地欣慰道:
“高禖姐姐,你再坚持一下,只要我们能回到昆仑去,你就一定会没事的。”
西王母听闻此言,只觉心如刀绞,却又不敢说出实话,生怕这实话一出口,就断了高禖神最后一点求生的心思,只能半偏过脸去,强笑道:“正是如此。高禖姐姐不必担忧,我会想办法……”
可西王母的这番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完,因为就连她自己都知道,这是假话,撒谎是不对的:
她已经回不去了。
这就是强行更改天道写下的命运的代价。
不仅如此,更因为高禖神突然抬手,拉住了西王母的衣袖,截断了她所有未出口的善意谎言,轻轻道:
“……来不及啦。”
她明明已经离死亡只剩一步了,却凭着过分顽强的意志,迟迟不肯跨过这条线。如果天道也有自我意识的话,搞不好现在都在急得跳脚了,因着高禖神心中真的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