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5 章 元女
作品:《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 《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全本免费阅读
茜香正始二十九年,茜香皇帝林妙玉驾崩。
不管是时人还是后人,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无不叹惋,说林妙玉这辈子属实传奇得很,从前朝一介小小女官造反成功,登临帝位——造反登基其实不算什么,毕竟历朝历代都有差不多配置的反贼,但林妙玉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又能打江山又能守江山,隔着一条长江和兵强马壮的塞外政权抗衡多年,最后都把对面的人逼得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了茜香的对手地位。
林妙玉的才能不仅局限于识人用人和战场纷争,甚至在选择继承人的时候,她那超然于时代的政治观念,也从中体现出来了一二:
她们在渡江之后,按照林氏传统,建起了书院和孤儿院,完善了福利制度;多年后,正在文武百官忧虑“陛下始终未婚,要从哪里变出个皇太女来,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吗”的时候,林妙玉一道圣旨发下,当场就把这事儿给解决了。
把她的这道圣旨用白话文翻译一下的话,大概意思就是这样:
我和大家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啊,上古时代的尧舜禹这样的明君,都是从天下人中,遴选贤才继位的;直到后来,大禹把领导者的位置传给了他的儿子启,这才使得咱们中华大地的继承制度从“公天下”变成了“家天下”,这是不对的。
我有心效仿先贤,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可与此同时,咱们北边还有个家伙对我们虎视眈眈,搞得我这些年来始终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不敢有一刻放松,哪里有空去结婚生子?
再者,我也知道我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多年来的征战和操劳已经让我元气大伤,要是再结婚生子的话,恐怕前脚孩子刚落地,我后脚就得去幽冥地府报到了,到时候主少国疑,你们谁能拍着胸脯保证能主持大局?
反正我都在效仿先贤了,要不就在继承法上也效仿一下吧,直接从孤儿院、福利院里甄选年龄合适、品德过人、心性优良的小女孩入宫考试,还天下于公,也未尝不可。
这样的圣旨换做任何一个其他的朝代,都不可能颁布成功,说是离经叛道、倒反天罡都不为过。
——但这是在茜香。
从权力集中的方面来讲,大将军梁红玉手握军权,又对林妙玉忠心耿耿,一干文臣多半也和这位帝王有过命的交情,而且大家当年都在
北方或多或少吃过这样的苦头,自然不会反过来,用什么孝道礼节去继续压迫她。
从百姓认可的角度来讲,大家都是跟着皇帝一路走过来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而且继续让一个女孩来当皇帝,可比生出个男孩来继续压迫我们强多了,毕竟前者是百分百的安全概率,后者可有百分之五十的倒霉率!
就这样,林妙玉从茜香三十三座福利院中,择优而取,录一女童,为其更姓“林”,赐名林饮冰,立东宫皇太女。
林妙玉薨逝后,皇太女林饮冰继位,追封养母为“启天弘道圣德皇帝”,改年号为“泰始”,效养母旧事,于宗室孤儿中遴选择优,考核文武诸事,同样立一名为“林明月”的孤女为皇太女,以固国本。①
北魏皇帝述律平闻言,表面上风平浪静,不为所动,只在下朝后,于暗室中恸哭不已,言左右曰:“今日之后,知我与秦君旧事者,又少一人!”
北魏天显三十年,镇国大将军、武安侯白再香上书请命,愿远赴塞外,执掌雁门军,为北魏看守塞外门户,定疆守边。述律平欣然允之。
同年,述律平封樊云翘为“燕云真人”,受七品官员俸禄,另赐玉如意一柄,金冠一顶;又下令改革现有医师体系,提高医师待遇和地位,擢钱妙真为正二品太医令。
北魏天显三十七年,魏高祖述律平驾崩。
她马上掌权,征战多年,积威深重,哪怕在宫闱里浸润多年,所谓的美衣华服、珍馐玉食,也没能浸软这把草原上的狼骨头;连带着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哪怕中气不足,命不久矣,也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阿莲,我把这孩子托付给你了。”
她颤巍巍抬手,指着泪眼朦胧却硬撑着没哭出声的皇太女,对谢爱莲嘶声道:
“日后岁岁年年,汝见此子,当如见吾。”
谢爱莲扶着她的手,在床边缓缓跪下,将冰凉的前额抵在更加冰冷的手上,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被她按在手下的青石地板更凉,还是颊边不自觉落下的水滴更冰:
“……臣必不负重托,请陛下放心。”
得了谢爱莲的承诺后,述律平微微一笑,随即放心地合上了眼。
她的手从谢爱莲的手中滑落的时候,安放在另一边手上的义肢,也像是被扯断了生命
线似的,原本能助力她挽弓搭箭的义肢,眼下竟就这样轻轻松松滑落下来了,骨碌碌地滚到了皇太女的面前,撞在了她的靴子上。
年少的皇太女含着满眼的泪看向谢爱莲,喃喃道:“谢姨,我好怕啊。”
谢爱莲心中一恸,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别怕,谢姨在呢。”
述律元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在震耳欲聋的浩浩钟声里放声大哭,连绵不绝的泪水沾湿了谢爱莲的官袍,她却恍若未觉,只紧紧怀抱着面前的皇太女,便宛如抱住了故人家国、天下苍生。
钟鸣四十五声,九五之尊驾崩。在理清生母身后事后,时年十三岁的皇太女述律元继位,追封生母为“应天大明昭烈皇帝”,改国号为“延兴”。
述律元登基后,除去和历代帝王一样,做了昭告天地、大赦天下之类的事情外,还额外做了两件事。
这两件事在当时的人看来,属实是养虎为患;但是在后人看来,实在是她相信先皇眼光、自己感知、人民呼声的一场豪赌:
赐文正公谢爱莲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特权,同时加封谢爱莲长女忠烈公为忠烈亲王。
很难说述律元究竟是念着当年母亲说的“你可以把军国大事托付给这对母女”的遗言,还是相信她们的教导之恩,抑或是两者皆有;但总之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两道律令一下来,女性官员的位置,便从此坐稳了,只要不改朝换代,有这两个先例在前面压着,后面的人只要还得强调自己“正统”的身份,就要继续遵循述律平和述律元定下来的“祖制”。
——哪怕改朝换代了,有这两人的身份在前面压着,就能为后世开先河,定前例。
这么说吧,“前例”的威力有多可怕呢,历代大臣凡是被说像司马懿的,不管之前是什么样子,总之之后肯定就没戏了,贬的贬,死的死,愣是没一个好下场:
开国功臣李靖都又老又病了,李世民还想让他上战场,就举了司马懿的例子说,“昔司马仲达非不老病,竟能自强,立勋魏室”,吓得李靖连滚带爬拖着病体上马开拨;武则天和长孙无忌进行政斗的时候,最有效的手段就是找人上书,说“无忌今之奸雄,王莽、司马懿之流也”,直接把长孙无忌发配黔州去了;再后来有人想要把当时的丞相李昭德搞
下台,上书说了一句“魏明帝期司马懿以安国,竟肆奸回”,没多久,李昭德就被诬告造反砍了,属实是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走一个。
由此可见,一个强有力的“前例”的威力,在政治文化领域,就等于一颗无声起爆的核弹。
而眼下,这颗核弹已经在皇权高楼大厦的底部,深深地埋下去了。
很难说它最后会什么时候起爆,但时间一久,是肯定要爆掉的。
【延兴二年,安南、寮国闻帝权更迭,以为有望,合兵来犯。忠烈亲王感念今上、先帝厚遇,帅众三千,挥师南下,大破之,斩首万馀级。又休战士,简精锐,募先登,申号令,示必攻之势。安南、寮国闻之,觳觫不已,夜遁走,忠烈亲王追至洲口,斩获万馀人,收其舟船军资而还。】②
【魏史·秦氏世家·秦慕玉】
【泰始八年,开国大将军兼理国公梁红玉卒。时茜香皇帝闻之,哭恸几绝,左右翼扶,挥泪罢朝,追梁红玉为忠烈大将军,以天子剑随葬,赐金棺银椁,葬皇陵,享太庙。时人称,“忠烈将军,南梁北秦”。】
【茜香本史·卷一·理国公】
北魏延兴七年,述律元廿岁,迎王夫入椒房,诞一女,封皇太女,居东宫。次年,王夫暴病而逝,述律元泣涕良久,言“终身不再迎王夫”之事,文武百官皆感念陛下情深,便不再劝,只迎数位侧夫、小侍入宫,聊以解忧。
许是述律元打小接受述律平、谢爱莲和贺贞三人协力教导的缘故,她明面上的脾气比起应天大明昭烈皇帝来要好上很多,赏罚有度,进退得当,但事实上又不缺半点手段,常常以怀柔之姿行雷霆之事,文武百官提起这位新帝,无不又敬又爱,众口一词:
“先帝生了个好女儿啊!”
述律元上台后,坚持贯彻先帝遗志,轻徭薄税,发展耕织;同时严格执行先帝颁布的一系列新律,大大提高了女性地位。在她掌权的数年里,民间甚至自发传出歌谣,说“谁知南北,今如一体”。
只可惜好景不长。
北魏延兴十年,北魏少年天子突染重病,太医院竭力医治,仍未能回春。述律元闻之,叹曰,“此乃天命,众卿莫怪”,太医院上下医师百人由此得以幸免,无不泣涕感激。
述律元病得浑浑噩噩的时
候,水米不进,连人都认不出来,好容易等数日回光返照之时,慢慢睁开眼,才发现伏在她床边的,不是别人,正是帝师谢爱莲。
自从述律元登基为帝之后,谢爱莲的身份,就从太子太傅一跃而成为太傅了,可算是把上一个逆贼死后多年的空缺给补了上来。
可眼下,她在太傅的位置上还没待多久,竟就要送走第二任皇帝了。
面色灰黄的新帝吃力撑起身子,对着东宫的方向摆摆手,对谢爱莲低声道:“这孩子……我便托付给文正公了。”
谢爱莲还没来得及为述律元久病清醒一事而欢喜,见她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便心头重重一跳,知这是回光返照之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哽咽道:“臣定不负所托,陛下放心。”
她快步上前扶住述律元,只觉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眼下浑身的骨头的重量,竟好似还没有阿玉当年的一把精钢长枪重:
被她视作亲女的,日后必要回归天上;然而这名如君臣、情同母女的,却要先一步回归地府了。
到头来,她身居高位,大权在握,却连身边人都留不住。
述律元眼下正是回光返照之时,眼不瞎,心不盲,见谢爱莲虽未言语,可眉眼之中自有一股沉重如山岳的悲苦,了然心知,自己这一死,委实是实实在在触到她的伤心处,便又撑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和谢爱莲说了几句话宽慰她:
“谢姨……你别伤心。”
她一般很少这样叫谢爱莲,毕竟自从述律平在病榻前,把还是皇太女的她托付给这位明算状元、算学天才、太子太傅兼文正公之后,这位中年妇人在她的心里,就始终是和生母一样,威严有余、亲密不足的形象了,连带着她小时候曾经叫过的这个称呼,也一并少见了起来。
然而眼下,少年天子却恍然了悟,这重重深宫中,除去还年幼的皇太女、被留女去父的王夫,能算得上是她“家人”的,竟只有眼前的帝师文正公了。
于是她握住谢爱莲的手,又温声安抚道:“就当我先走一步,去地府替谢姨奏事,谢姨还该谢谢我接了这个苦差事呢。”
谢爱莲被述律元这神来一笔打得不知如何是好,昔年太和殿上能流利作诗、才惊四方的唇舌,眼下竟滞涩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见过开玩笑的,可没见过拿自己的生死开玩笑的!
——然而正是因为包含在这个玩笑里的重量,太重太重了,就更使得她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能领了这个情,为病床上的皇帝掖了掖被角,低声喊出了述律元还是皇太女的时候,她曾经叫过的那个称呼:
“……元女,你且睡一觉,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不痛了,不要怕。”
“那可不行,我不能睡。”述律元奋力从床上挣起半边身子来,对一旁偷偷掩面而泣的宫女们吩咐道:
“众大臣得知我醒来的消息后,多半已经赶来在偏殿等着了,去,把她们都叫进来。”
皇帝一声令下,小半盏茶后,床边便乌泱泱跪了一地闻讯赶来的大臣,个个哭得比自己的双亲死了都要真挚难过:
“还请陛下多多保重,大魏不能没有你啊陛下!”
“见陛下如此难受,臣等只恨不能以身相替!”
在一连串或真心或假意的哭声中,述律元轻轻一咳,便满室皆静。
她望着窗外萧瑟的长空与零落的枯枝,微微阖上

